众人的轻慢令伏藏红了眼,两手一合,就想捏起手印。
“不,国师,我宁愿投降!”阿尔斯兰高声阻止了他,突然双膝跪地,虔诚地对千姿行礼跪拜,“玉翎王……北帝在上,阿尔斯兰愿终生尊您为主,只要您让我回到梵罗!杀死一个王子并没有什么,您可以成就一个国王,梵罗就是您在西域的第一个属国!”
看过夙夜的手段,他心胆皆碎,想到伏藏亦不能敌,此时强撑颜面并无益处。大哥既然出事,与玉翎王虚与委蛇,快快回到梵罗才是头等大事。为此,他不介意再演一出戏,将自己的软弱和盘托出。
有些人,失败时甘为人下,卧薪尝胆。
有些人,却永是一往直前,宁折不弯。
阿尔斯兰是前者,惜命并没有错,屈膝能成为一国之主,全天下有无数人梦寐以求。伏藏略有些遗憾地想着,可惜,一往直前的阿勒敕塔就要死了,甘为人下的阿尔斯兰不会成为一个强势的王,千姿会永远压他一头。
有时你退步过一次,就会成为习惯。
而真正的帝王,披荆斩棘,任何拦于眼前的障碍,都会斩于剑下。绕路而走的投机之心,会忘记了,手中原是握剑的。到时,剑锈了,心钝了,遇敌再也不能建功,只有望风而逃。
伏藏疲倦地闭上眼。他一心建造的帝国,如在水上书写,在沙中刻画,最终竟是抹去了一切辉煌痕迹。他离梦想的桂冠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比天涯更远。
玉翎王的下一句话,立即让这天涯,成了断崖。
“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孽,甚至扶植你为梵罗太子直至登上王位。我知道你本无心对付我,都是伏藏的主意。”千姿顿挫说道,字字如山,压在阿尔斯兰心头,“你回去,他留下,你们卑劣的暗杀,我不想再有下一回。”
梵罗王子痛苦地盯着千姿,小胡子剧烈地在脸上抖动,这些年来他习惯依仗伏藏,国师的力量助他顺风顺水过了多年,眼看就要问鼎太子之位。失去了这样庞大的助力,他还能不能成功?
阿尔斯兰没有多看伏藏一眼,怕自己心软,怕多余的情绪让两人都把命送在苍尧。他深信伏藏有自保的手段,如此安慰着自己,阿尔斯兰毅然说道:“王上想留我梵罗国师在苍尧说法,在下自是无有不允,还请王上为我国师选一处好址,所有宫观耗费,悉由我等应承。”
千姿攒眉一笑,奚落地道:“你是说,要我白白养着他?我要的是他的性命!有他在世,我一日都无法安宁。我更会在北荒全境下禁令,不许任何人与药师馆有接触,否则形同谋逆。惟其如此,我才能安心放你回去。”
阿尔斯兰的小胡子僵直地翘着,如两把不甘心的匕首,却无法刺中敌人的要害。
他沉默半晌,想起伏藏旧日说过身具灵通,逃走一丝魂魄就可重新修炼,灵性不昧,不觉稍稍有了安慰。这安慰如野草疯长,勾起他保全自己的念头,渐渐织就一张牢牢的茧,令他包裹起脆弱的身躯。
他没有说出任何言语,但不忍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伏藏冷冷望着百依百顺的王子,转眼成了陌路,却没有悲哀的表情。海智匍匐在旁,丝毫不敢有什么言语,生怕牵连到自己。
最终,正当阿尔斯兰狠下心要说出辜负的话语,伏藏在地上一蹲,一身黑衣软软塌下,绸缎下人影全无。千姿冷眼旁观,心中惊诧,因有夙夜在侧,漾起的波澜很快复归平静。夙夜随手拿起几案上一只玉桃杯,当空泼去,茶水令虚无的空中现出一个缥缈黑影,宛若人形。
那影子惊慌地分散开来,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六十四,茶水落地,影子便也倏地消失于房中。夙夜灵目妙转,忽地看向伫立在旁的一名卫士,那人神情略略一呆,夙夜已伸指在另一杯茶水里蘸了一蘸,劈头盖脸把茶水倒在他脸上。
卫士一个激灵,眼中恢复清明,急急朝夙夜拜谢。
青鸾与侧侧忽然纵步一跃,裙裾如碧海红霞,泛出艳艳光芒,各自逼向一个侍女,手中绣针如轻羽,直刺了过去。那两人浑噩地站着,不避不躲,一针扎上,一道细不可察的黑影恨恨掠出。两个侍女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却是很快清醒过来。
另一边皎镜与墟葬各显神通,一个春雨绵绵似的银针数发,一个玉光如月洒出漫天碎屑,逃匿在空中的精魂禁不住其中至刚至阳的气息,无奈地避开两人所在之处。
灵法师转身问霁月道:“可有乐器?”霁月抽出一只翠笛,莹莹碧管,一看即是灵物。夙夜点头,“随便吹一曲。”霁月听了这吩咐,心下狐疑,横笛唇边,呜呜奏响一曲。夙夜一袭黑袍如青青远山,消隐在众人视线的尽头,身形竟是越来越淡。
曲声如水色潋滟,一片片粼粼波影折射天光,被虚空中看不见的咒语推动,如潮汐如波浪,一声声敲击人心。心无战意敌意,此曲祥和如春,心若杀气凛然,曲音则锐如刀锋,刺出鲜血淋漓。
曲音一响,伏藏便知再无法向普通人下手,那般孱弱的肉体无法承担这灭魔音的攻击。将剩余的精魂合而为一,他瞄准一人,冲了过去。
墟葬察觉周身煞气的波动,掏出黄金罗盘一摇,用烈烈阳气扫荡四周。每到此刻,他总是挺身护住身后诸师,而众人也丝毫不惧,各有法子震住邪气入侵。
十师皆是心志坚定之辈,伏藏想要夺舍侵灵,并不容易。
伏藏果然不敢自寻死路,霁月的笛音清亮铿锵,像一条银鞭凌空抽打,众人清醒地看到骚动的周遭沉静下来。影青熏炉烧出的薄薄烟气,被锋利的乐音割出历历伤痕。伏藏的精魂由此大创,残余的魂魄拼了命地没入那人体内,凶狠地向各处灵窍钻去。
安静多时的紫颜一双秀目似晨星明亮,扫视众人明辨真假,忽道:“使虫师有问题。”
诸师抬眼看去,豆大的汗珠从海智额上滴下,他微微颤抖摇晃,像是晕眩时的挣扎。蚂蚁蜘蛛逃也似的从他的衣袖里爬出,在宽大的衣襟下汇出一条条蜿蜒的小河。诸师顿悟,这是虫子畏惧他身上伏藏的气息。
夙夜却已布置完毕,在海智身外设下一圈禁制,手持一卷淡墨渲染的绢素,念念有词。
他陡然张眼,对海智喝道:“有我助你,还不把他逼出来?”
海智浑身一颤,悲愤地摇动身体,如一粒激荡的骰子,在冲撞中摸索自己的命运。熏香的残烟像是受到吸引,一齐贴附过来,笼在海智身上,令这个胖子成为在黑雾里乱闯的一头熊,笨拙地想逃脱吞噬。
灭魔音辗转碾过,海智口中吐出阵阵哀鸣,幽咽的笛声至此一变,哀感顽艳,仿佛风吹雪飘,万里花落。这悲戚令海智气力大增,陡然压榨起体内聚集的伏藏精魂,对方禁不住四周的萧条光景,被泠泠笛音逼得无路可走。
少顷,海智的身躯里浮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夙夜将绢素兜头卷去,黑影受禁制所囚,无处可去,只能如孤云投入了画中,在群山尽头添上一丛远岫。
海智扑通摔倒,精疲力竭,那些远去的虫蚁仿佛感受到他的虚弱,麻利地爬了回来。阿尔斯兰心惊胆战地扶起了他,小心地斜睨一眼夙夜,能把伏藏逼到如此地步,他怎敢不死心塌地依附千姿?
千姿舒出一口气,伏藏手段千变,防不胜防,如今被夙夜制住,算是解了眼前之忧。他不由暗自思忖,以今时的地位,诸国爱憎不明,是该多请能人异士襄助保护,否则待十师去后,再出一个伏藏就翻了天。
“阿尔斯兰,你既有心归顺,既往不咎,这使虫师对你一片忠心,我也饶他不死。你们好自为之!待我大典之后,自会把你们送回梵罗。”
阿尔斯兰大喜,连连拜谢,迟疑了一下,忐忑说道:“未知王上可有前方军情?我大哥的下落……”
千姿定定看他良久,自嘲地想起了弟弟兰伽,淡淡地道:“我前方将士已经大败梵罗军,阿勒敕塔逃匿,若有消息,我知会你。”阿尔斯兰感激涕零,便有侍卫领了梵罗王子与使虫师退下。
夙夜展开那卷绢素,白云青霭,山水高妙,原是傅传红绘的一幅北荒景致。千姿自信地一笑,向他讨了画,命人挂在晴雪山房的壁上。紫颜见状,好奇地道:“你向来惜命,为何不惧巫师会从画里逃出来?”
“夙夜大师连你这个半死人也救得活,把活人弄个半死,应该不是很难。”千姿凝眸细赏山水,仿佛深入画中水云浩渺之间,悠然有出世之意,赞不绝口。
“这要多谢傅大师的画。他们用心炼就的器物,稍加锤炼就是最好的法宝。”夙夜浅笑夸赞诸师,无论是皎镜的药、丹心的器、侧侧的绣、姽婳的香……其间浑然天成的药理、造型、纹路,皆暗合天道至理,精妙莫可言传,用灵法稍加护持就是上品的法器。
灵法师的法术依循天道,若格物穷理,知其所以然,破解了万物结构的奥秘,则法术自然更上层楼。夙夜自上次十师会以来所获良多,他知自身并非绝对超越诸师,相反,各行各业都有神妙精髓可供修习专研,十师相聚正如灵芝遇着仙露,有外人莫可估量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