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侧想到夙夜的手段,心驰神往,旋即笑道:“好在今次紫颜只需为人偶易容,不然,他要是真扮作千姿,就该轮到我心神不宁。”
青鸾微微一怔,思及夙夜有意无意说过的话,蹙眉道:“他说紫颜有大用,不用他操心,我也不明白他是何意。不过,他既说过你们百无禁忌,想来不会是什么坏事。”
侧侧听了,蓦然心惊肉跳,只觉风雨不歇,未来并不如想象的轻易。她兀自愁眉想了半晌,青鸾牵动她的手,摇了摇头。侧侧自知乱了心,看着师父螺髻玉簪,出尘若仙,仿佛了悟世间因缘,又是歆羡又是心疼。
千里追随夙夜的青鸾,想来比留在紫颜身边的她过得更艰难,要与那样媲美神仙鬼怪的人物平分秋色,技艺高低已是其次,强大的心神信念最不可或缺。
情爱中的甘苦,如人饮水。但无论成败,若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自身打磨成光莹的宝石,纵有霜风雪雨,也可以笑对相思中的苦乐。侧侧修得了青鸾的技艺,却学不尽她的恣意洒脱,两人各有各的执著,在这历历岁月中磨砺心智,修成正果。
就在众人行路间,长胜宫的夜空上,浮起九座灿烂的黄金大鼎。
这是丹心依据阿焉尼流传的黄金焙烧技艺,将砂金萃取成精金,剔除硫铁、黄铜、方铅等其他杂物,熔炼而成。以雄金铸五座三足鼓腹的阳鼎,雌金铸四座四足方腹的阴鼎,折沿下九鼎分饰云雷纹、夔龙纹、饕餮纹、蟠螭纹、凤鸟纹、火纹、蝉纹、贝纹和鳞纹,鼎身镂空雕饰三十六国山水风物奇珍异宝,鼎盖上盘踞蹲伏的异兽,皆是北荒各国的祖神。
九鼎遥相呼应,一出现就声响动天,金色的纹饰凝辉映月,万丈宝光流动生姿。
丹心当即停步仰望,一轮蟾月照耀下,九鼎上金鳞片片,有若鱼龙漫衍,仿佛开启了贝阙金宫,鼎身上雕刻的奇物都活了过来,在迢迢水云间游荡。想到这震骇人心的宝物出自他手,丹心欢喜地拽着璇玑的袖子,“快看——”
璇玑心神皆醉,不住地欣然点头,心底有小小的骄傲。她看中的人才情卓绝,性情和悦,他的名字将随了九鼎流传下去,千姿的赫赫威名,并不会比他长久。想到千姿,璇玑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不,就算他是北荒之主,也还是配不上离珠。
丹眉望了儿子铸就的九鼎,想着夙夜留给自己的那块巨大陨铁。他不必再用宝物装点登基盛典,因而打造一件传世的器物,让后世子孙记下他的名字,是他在吴霜阁最后的心愿。此番事了,就该让儿子继任阁主,他笑眯眯地想,双喜临门是个不错的主意。
九鼎飞快地在长胜宫上盘旋,浩荡金光笼罩四野,把残余的污秽气息一扫而去,就连满地不可收拾的鼠尸,也被这金光摧枯拉朽地化去,一地洁净无尘。
有九鼎震摄虚空,再无妖物可以肆虐。夙夜安排好后手,安心地摊开墟葬炼制的舆图,望了泽毗城南方的一座小山。是这里了,他微微一笑,点在小山上的手指如碎裂的瓷,由手及身,寸寸在风中化去,像是被舆图吸了进去。
晓剑台上暗香弄月,孤零漂浮在虚空中的舆图,像一个梦境的入口。
踏入,即是天涯。
数十里外,芳草萋萋的山坡下,红雾凝就的孔雀当空散开,阿尔斯兰疾奔数步,朝祭台上的身影下跪拜谢,“国师,是!可惜功亏一篑……”他骄傲的面容多了沉重,心中一团乱麻,只有看到伏藏的身影后,眼中恢复了理智。
伏藏收好剪子,从祭台上走下,端详半晌,见他并没有受苦,微微一笑,“无妨,回来就好。”
“国师,快通知大哥,玉翎王早知我军突袭,设下了埋伏,他们只怕……”
伏藏叹息一声,面色沉郁地道:“已经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此事是我疏忽,我急于赶来泽毗,不曾发现苍尧人的阴谋。”他自嘲地苦笑,事先推算时,苍尧之行一片晦暗不明,他明白今次将遇到平生至敌,可是他不信邪。
“罢了,我要守护的,毕竟只有你。”他回过神来,慈祥地看着阿尔斯兰,“好孩子,你为了梵罗,有意让世人以为你有野心,想与你大哥争位,没想到你却最肯吃苦,甘愿在北荒诸国之间周旋。”
阿尔斯兰露出惭愧的神色,微微脸红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国师,我……的确有过那个念头。我和他同母所生,可地位天差地别!只是因为我晚出生那么两年。”阿尔斯兰说着说着,眼中的抑郁渐消,神采飞扬起来,“可是真正到了北荒,我反而想开了。如果我和大哥内斗,就会陷梵罗百姓于水火,受益的却可能是虎视眈眈的邻国!既然北荒有如此大的疆土,何不把热血倾洒到这里来?阿焉尼是我们的故国,这里曾属于我们,北荒土著算得什么?竟敢强占祖先的圣地!”
伏藏点头,“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雄心的孩子!”
“是的,千姿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杀了他,我也可成为北荒之主,让大哥和父王看到我真正的实力!”
伏藏的神情有一丝凝重,迟疑了片刻,像梦呓一样地低诉道:“孩子,你听好。你大哥……可能有危险……”
“国师你说什么?”阿尔斯兰脸色青白。
伏藏抬头望向南方,那里的天空,会不会被箭雨射穿?可惜劲弓良马,却依然没有击穿北荒的防线。不过,这一切,或许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热切地盯着阿尔斯兰,斟酌言语的分寸。
“就在今夜天黑前,他们陷入伐虏军的埋伏,伤亡惨重。你大哥虽然突围,却被对方死死咬住,我已通知徒弟去接应。无论如何,我要你立即回梵罗,这里有我。”
阿尔斯兰双目呆滞地张着,他隐约察觉到伏藏的安排背后潜藏的深意,四体百骸的血激烈地冲撞着,让他想大声呐喊。振奋的呼叫尚未出口,另一种悲哀旋即笼罩他的心,那是血脉相连的痛楚。
“大哥他……会不会……”
“我会保他性命。”伏藏邋遢的鼻头红得越发醒目,目光既狡黠又决绝,“即使他死了,只要不超过六个时辰,我也有法子叫他活过来,只是,是个废人。”
阿尔斯兰眸光混乱,脑海中森罗万象,迫得他喘不过气,过了半天,他才说道:“好,千万要保住我大哥的性命!我这就回梵罗。”他感激地抓起伏藏的手,恭敬地跪下地去亲吻,“今后,我的荣耀都是国师所赐予,我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伏藏青筋虬结的手拍着他的脊背,淡然说道:“我和徒弟们受你供养多年,施与受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你有心就好,不必刻意,他日等你成为梵罗之王,记得善待巫者即可。”
“绝不敢忘。”阿尔斯兰肃穆说道。
西域诸国因各种教派众多,常有国王即位后就只供奉一派,而驱逐或迫害其余诸派的祸事时有发生。伏藏在少年时曾到处流浪,无处容身,中年后流落梵罗遇到幼年的阿尔斯兰,才脱离苦海,逐渐扬名立万,更成为梵罗的国师。大王子阿勒敕塔几次盛情相邀,求其辅佐,伏藏念在阿尔斯兰多年的恩情,不曾改换门庭。
这令得梵罗国王有些苦恼,不得已将二儿子打发到北荒,让他找寻阿焉尼旧址。
这是毫无希望的苦差,不想伏藏果然有些能耐,推测出阿焉尼通天城出世在即,坚持要阿尔斯兰北上。阿尔斯兰一头雾水地来到于夏,遇上有心算计他的照浪,两边一拍即合,又和于夏王扯上关系,他的任务完成得越来越漂亮。
没想到,到了苍尧,一切又翻天覆地生出变化。
伏藏回首看了眼祭台,舞缨楼中的景象,早在他意料中。他眼中爆出一团精芒,继而平复下来,安然地笑着。
“你去吧,一直向南,不要回头。”
阿尔斯兰听到这句离别的言语,疑惑地抬头,想从伏藏的面容中分辨出其中的真意。老者坦然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梵罗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片天,唯有高贵的灵魂可以触碰。阿尔斯兰感激地跪倒在地,亲吻伏藏的双脚,深深拜了下去。
他向南方迈步,不远处有一匹青色骏马静静等待。
跃马,扬鞭,他光灿的将来就在前方,冲破黑夜,一切障碍都会被他甩在身后。阿尔斯兰放下北荒一行失利的苦恼,全心全意地向前疾驰。想到未来的情形,他全身焦躁,不觉朝鞍鞯上挂着的行囊摸去。只有牛皮袋里的水,才能解去他心头的渴。
蹄声橐橐,一路洒在大道上,扬起无数灰尘。
伏藏目送他远去,良久,缓缓收回目光。他知道就在刚才与王子说话的片刻,城中危机已除。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此刻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他踏上祭台,狐狸般的眼珠突然一缩。
“不!”伏藏恨声大叫,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向了南方看去。他留在阿尔斯兰身上护身的印记,已无法再感应。
“是谁?出来!”伏藏念动咒语,一时火光红雾大作,祭台方圆一里内,处处炸开。待到云散,黑夜里多了一道清影,如春烟夜雪,寂然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