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又想,别人坐监不是伤了人,就是得罪了人。自己既然没有害人,就该多想想自己得罪过谁。思索半天,茫然无所得。林山石安慰自己:好在这黎知府是讲道理的,讲清楚后就当无罪释放。
又过了几日,烦闷终于击溃了耐性。林山石想,就算被判两年,也认了,怎么讲也误入过匪帮。自己这么年轻,两年后出去也是一条好汉,就是不知能不能赶上希娣的出阁,会不会影响她找郎君?一想到这,林山石开始主动欺负新兵,没理由地跟着石月国抢其他犯人的物品——凡审判完了的,每隔一个月亲人可以送些东西来。林山石发现被抢者也没什么怨尤,被抢少点的往往感激涕零,因为这就叫“规矩”。一开始时他对欺负人深恶痛绝;待久一点时也兴趣不大;到时间再长点时,觉得不欺负人时间过得太慢了,偶有含着不安的快感。林山石想,原来欺负人是被欺负者的一种基本需要。这就是轮回的本相吧。
石月国和林山石在上铺吃着花生米,几个下铺的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捶背的捶背,捏脚的捏脚。有一个刚进来的新兵表现很不错,帮石月国把脚上的脓给吸了出来。石月国当场把他提到中铺,每顿给块肥肉吃。羡慕死了更多下铺的人。林山石见小黄整天给他洗碗,有次上厕所没带纸,小黄第一个跑来送纸,于是也提拔到中铺。为此,石月国不太高兴,悄悄跟林山石表示,要注意仓内的统一调度,历来只有头铺才能提拔人。当然林兄不是外人,想调也可以,但最好先打声招呼,免得五仓分裂。林山石愣了愣。石月国忙表示按照监狱规矩,过一个月他就要换仓了,这头铺就留给林哥睡的,自己的仓内人脉也留给林哥。
林山石道:“呸。你别诅咒老子,老子是冤案,很快就会出去。”
石月国笑了:“哥们,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牛头山是重刑犯待的地方。我是七进宫了,冤案也见过不少件,却从没有见过很快出去的。你当是戏台啊,冤案出来就有青天?除非你刑部有熟人,否则你越冤别人下手越狠,不这样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所以还是不要抱这念头的好,你不是有女儿吗?找个关系,把她送给刑部主事做妾,还有些可能。”
林山石暴跳如雷,一掌把石月国推翻在铺上,又对着下铺一个新兵踢了几脚,把无名火出了,终于惴惴的,无精打采起来。
监狱里当然不全是坏人,大多数坏人都在监狱外。但只要是监狱,待久了,都会学复杂,很多世故人情迅速就通了。林山石望着每天上铺“将军”们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下铺“新兵”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觉得就像一场子大戏。监狱外兴许也是如此的剧情,但监狱内更浓缩、更残酷、更直接、更血腥。幸好自己有些功夫,可以超脱一些。在这儿,拳头软硬决定一个人在仓里的地位。在这儿,为了一个铺位、一盘菜、一张被子和被子里的一个屁,犯人们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身子不是爹娘给的。林山石觉得很幸运,但又想,难道我一身功夫,就为了在牢里面不受欺负?
监狱里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斗,只有一个时间例外。五仓有个犯人叫“瘸子”,他的妻子也是同犯,被关在不远处另外一栋楼里。两人只有一个小女,女儿无人照料,也就获准跟着娘进来了。女犯平时要做些手工,好贴补狱官们的收入。每隔几日,都有个时间,要从女犯仓走去手工作坊做事。路上要经过五仓的楼顶。这时,娘就要自己的女儿,使劲地喊爹爹。
平日里互不服气,天天勾心斗角的坏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就垒成人梯,把瘸子举得老高。这样瘸子的头就可以接近高墙上狱卒巡逻时用的了望口,伸长着脖子看见女儿的脚,他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这监狱隔音很是厉害,声音多半传不出去,偶尔女儿真听见了,又大声地叫回给爹爹。那便是所有人的佳节了。
狱卒是最见不得犯人喧闹的,但这事,居然也从来没管过。
只有林山石闻声,颓唐地坐在角落里,眼泪不由地滑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狱卒提审林山石。林山石十分喜悦,又透着点惶恐。他走出门外,懂事地蹲下,霎时觉得阳光好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脚链,拖着沉重的镣铐,兴奋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衙门口,脚也被磨出了血泡——这种小事在人犯里不算事,便懂事地蹲在一群犯人身后。原来跟戏台又不一样,案子不是一个一个地审,是一堆一堆地审。
林山石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黎知府,确实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就是有些虚胖,应该是喝酒过多。眉宇间似又忧色,又有几分张狂。他先处理了一些公文,跟黄主簿、周通判们聊着政事。十来个犯人在外面被太阳暴晒,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两人聊了一些官员升迁、文章诗句。林山石似懂非懂,只想快点审判。前面那个年老点的犯人,已经晕倒在地,人犯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正如大人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在这儿自然也没人理他。
过了一阵子,周通判望了眼犯人,道:“知府,前些日子,江东古桥边出现一具无头女尸,人心有些惶惶。知府不知有何训示?”
黎知府想了想,睁圆眼睛道:“无头女尸?本官判断此女人已经死了。”
周通判拍着大腿道:“大人英明。案发时,人已腐烂,可见作案有些日子了。不知在哪里缉捕凶手为好?”
黎知府道:“凶手不是还在城里,就是已经逃在城外。”
周通判做如梦方醒状:“大人指示得对,也不知如此顽凶——是怎样个穷凶极恶的样子。”
黎知府颔首郑重道:“此人的样子——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黄主簿一边抄着大人的语录,一边赞道:“黎大人英明。难怪外人道,多年官场,只有黎大人从未说错过一句话。我等一定尽力辅佐知府,打造好政通人和的三大漳州。”
林山石心里突如被一盆子冷水浇下,这就是传说中的贤官?
黎知府来了精神,道:“这才是大事,这才是大局。这繁花漳州已经基本完工了,只用一年时间把漳州府所有水仙花统统拔掉,种上有品位的兰花,整个城市的格调就飘逸了。水仙轻浮,兰花高洁,我们岂可学这些轻薄之辈,养些个轻薄之花?有人不理解此中深意,以为劳民伤财。殊不知这花品即人品,是移风易俗的大事。况且,诸位,现如今耿王爷跟京城诸大员多有抵牾。我们这些下面做官的都在刀尖上做事,什么都会错,只有种花千秋万代都不会错。”
黄主簿心想谁不知道漳州最大的花商是你的表弟?嘴里道:“我们牢记知府教诲。这美人漳州、祥瑞漳州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借我们漳州出的贵妃赫舍里氏的关系,多选秀女入宫伺候皇上。这美人漳州是天大的好事。人人都欢呼雀跃,家有女儿的人家,谁不在倚门待幸?只是这祥瑞漳州,还有人谣诼不断。说那天岸芷山起火,根本不是好兆头;飞出来的也不是凤凰,是火光照射下的野孔雀。”
黎知府怒道:“到底是烧坏的孔雀,还是凤凰?此事不能由着别有用心之辈造谣。”
黄主簿义愤填膺道:“就是凤凰,下官亲眼所见。那一天,岸芷山天降神火,吉鸟出谷——这不是祥瑞是什么?我们将此祥瑞上报京师,人人高兴。这叫‘盛世出祥瑞,凤凰耀九天’。连这个都讥讽的人,简直就不是人。”
周通判道:“小官这就把那些诋毁祥瑞的抓起来。那些茶楼里传谣的最不是东西。”
黎知府站起身整了整官帽,拱着手郑重地道:“盛世祥瑞啊——天佑吾皇,国泰平安——那些破坏家国安泰的小人,一个一个给我抓起来。绝不心慈手软!”
黄主簿道:“是,大人英明。盛世出吉鸟,凤飞振国威。我这就叫捕快去办。李同知已经召集了几十个本土画师,去岸芷山作画了。他们会把看见的凤凰画出来了。然后寄去京城,让多嘴者再无废话。”
黎知府忧虑道:“这群人不要太多,要统一口径。画也要一致,要有闽南画派的风骨,也要有审查,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黄主簿道:“他们自然晓得的。这群人一直都最识大体,还有闽南诗社那班人也主动写了不少祥瑞诗,已经呈了上来。但他们提出望今年州府多召集些雅集,多给些润稿费,说‘食无鱼,出无车’,写不好祥瑞诗。”
黎知府笑道:“这是应该的。周通判,你把准备投给捕快猛犬的费用,暂时挪一些到诗社里。这祥瑞漳州是大事,养猛犬也是大事,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今日不早了,把这些人犯押回去,明日再审吧?”
林山石闻言又急又怒,正想大声鸣冤,老熟人赵捕快已预见了此点,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巴。林山石拖着几十斤的镣铐,又只好跟着队伍往牢里走去。
林山石气问:“说提审,结果又不审了,这不是耍人吗?等了快一个月了,结果就这样。好在明日该会重新提审吧。”
石月国道:“不一定,也许明天,也许明年。林哥,你真当你是人吗。别说人犯了,就算不犯事的人只要没功名又哪里是人?我们是羊,他们是放牧的,这叫‘牧民’。一旦牧人觉得羊不够乖,不是圈起来就是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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