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或许心里都存在一个可怕的想法,但不敢说出来:那个出口,是否已经被掉落的岩石堵塞,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你感觉到了吗?”云胡不归问。
大船开始在原地打转,他们不再向前猛冲。“我们正在上升!”
他们落入了一个回水潭,水位越来越高,他们正被水带着向洞顶升去。地下河的出路确实被堵住了。
“我们死定了。”沙蛤绝望地说,瘫坐在地。
所有站在船头的人都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透遮蔽前路的黑暗。云胡不归猛地直起身体。
“怎么?”师夷用询问的眼神望了望他。“风。”他简单地说。
“风?”
是的,风消失了。
一直迎面猛吹的那股炽热的风消失了。
只有阿络卡手里的灯笼发出橙红色的光芒,只有身后的熔岩瀑布挂在高处的反光,而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就在前面。
他们都听到了巨大的呼吸声。
阿络卡鼓足勇气,像扔梭镖一样,将手里的灯笼向前扔去,灯笼纸烧着了,变成了一团火球。它向上飞去,照亮了一张丑陋而庞大无比的脸,黑如地狱的皮肤上覆盖黑亮光滑的甲壳,头上则树着荆棘丛生的王冠,它那庞大的身躯仿佛带着一层黑雾,旌旗般缭绕四周。
“这不可能,”师夷喃喃地说,“它一直在跟踪我们,它就不想放过我们。”这只阴魂不散的异化巨兽,是地下世界千年来的黑暗化身,是不可抗拒的死亡本身。它用洞悉一切的巨眼往下俯视。
河络们都不由自主地攥住身上某件铁器,向铸造之神祈祷。
沙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能让沙蛤害怕的东西很多,而此刻他心中的恐惧胜过以往任何时候。
铁冠沙虫王优雅地向前滑行,从水下将整个头颅缓慢地抬起,眼光却始终不离眼前的这些猎物。
就连师夷也束手无策,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包围了她。这是她们的宿命吗?她们逃奔了这么远,却还是被它迎头堵住了去路。此地就是火环城最后一批部族民的归宿吗?
这些是她的选择造成的啊。她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庞,跪倒在地。
“别把错全都担在自己身上。”赤甲遥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他那张疙疙瘩瘩的脸上杀气纵横。
“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只有向前打开这条路!”赤甲怒吼道,跳到木雕的风龙上,挥刀向前突击,残存的有十多名执镰者跟随在后,他们是最后一拨红色的洪水,也是最后一群投火的飞蛾。
沙虫王轻蔑地张开了针牙环绕的大口,喷吐出了一团液态的大火,威猛的赤甲和那十多名武士就浑身着火,好像皮蹴鞠一样被弹了回来。
“我们输了。”师夷喃喃地说,她依旧捂住自己的脸不敢放开。
云胡不归在她身边说:“来和我打一架,我知道怎么打!”
她像是被烫了般缩了一下:“你还记得,你还记得……”这是她初见云胡不归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记得。”云胡不归轻轻地笑了,“你的魅惑术控制时限太短了呢——给我挑一把刀,一把大一点儿的刀。”
师夷愣了一下。
云胡不归已经自己动手,从一名害怕得动弹不得的火环士兵手上夺下一把刀,那是一把仪仗用刀,乌兹钢身,极其沉重,双手长柄用青铜包裹,刀刃有五尺多长,吞口处是赤铜地错金银的怒目睚眦。
他用袖子擦了擦那把长刀,刀光晦暗。仪仗用刀本来只求华丽,不求锋利,但河络出品的武器,钢水和做工都极其精良。
云胡不归笑了笑说:“太轻了,将就着用用吧。”
师夷愣愣地看着他,纵然外界纷乱繁热,纵然他脸带笑容,她又从他身上看到困在藏书室中的那种冰凉如水,对身遭的一切显露出漠不关心的姿态。
他倒拖着那把大刀,大踏步走上前去,刀头在甲板上哐啷啷地拖出一道深痕。
似乎有冰冻的霜花从空中飘落。
这样不对,师夷想大声说这样有什么不对。他是想寻死,想死在我们的前面。
但云胡不归已经发动了。
他一足踏上船首像的背脊,高高跃起,好像一只大鸟扑在空中。
原本暗淡的刀刃上,一星刀光起来了,刀光鲜亮润泽,在刀锋上来回滑动。云胡不归人在半空,挥动长刀,朝着铁冠沙虫王猛扑了下去,就连身躯如此庞大的沙虫王,也微微一滞。云胡不归的长刀击中巨沙虫那覆盖硬甲的头顶,向下直入尺余,刃口似乎有耀眼的火光冒出,被击中的鳞甲先是冰冻成霜,然后成串地破碎。
师夷面露喜色,但是千年生命的沙虫王,或许真的拥有了不死之身,它甩了甩庞大的脑壳,云胡不归就像只甲虫那样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前帆上,然后掉落到甲板上,师夷扑上前去护住了他。
沙虫王向上伸展起身体,像一幅遮天盖地的黑幕,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它的身躯猛烈地撞在头顶的岩石上。山摇地动间,已经白化僵硬的甲壳纷纷掉落,露出里面的新的透明的鳞片。沙虫王口中念念有词,摇晃着带角的头颅,随后朝黑船猛扑下来,冲向在船头的师夷和云胡不归。
勇敢和愚蠢的界限很模糊。沙蛤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胖子,既胆小又蠢笨,火炉嬷嬷常说如果把自己搞到头破血流那就太蠢了,可是阿瞳说过,为了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师夷和云胡不归是否是他的朋友,沙蛤还不确定,所以此刻就是阿瞳说的情况,还是一种愚蠢,沙蛤不敢确定。他是最没用的人,他才应该死在这里,而云胡不归应该带着师夷离开。这也许是阿瞳的愿望吧。他不确定。
总之,在沙虫王朝着师夷和倒地的云胡不归俯下身子去时,他还是闭着眼睛,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挡在云胡不归面前,大声地尖叫着,从心里头用最大的声音冲着那东西喊叫:“离开这里!离开!”
他所得的反馈几乎将他整个人彻底毁灭,一阵强大的风暴横扫过他的心灵,钟声在脑海中轰鸣,几乎将他的脑膜轰破。
只有神才会发出那样洪大的声音,虽然周围的河络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沙蛤却几乎被那个可怕的巨声震聋,跪倒在地,血从他的耳朵里流了出来。
听即言。那名邪恶商人的话又一次闪过他的脑子。可是他能在这响彻天地间的大音中听出什么来吗?沙蛤微微张开眼睛,又连忙闭上,他觉得自己好像芥子一样渺小,在声音的洪流中随波荡漾,但也正是因为渺小,所以那些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从他头顶掠过。
听即言。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中迷雾一般让人难以理解。
他听到可怕的断折声,一定是巨大的船首像掉到水里了,然后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喊声,他身子一轻,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般飞起,猛地一震,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朦胧中,他感觉到自己在快速移动,是船又开始行进了吗?他开始伸出手四下探寻,摸到的地表奇特,似乎地上有许多瘤节,突然听到云胡不归的声音:“抓住我。”
沙蛤茫然地举起手,被云胡不归一把抓住,提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看见云胡不归和师夷都在,没有受伤的迹象,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船怎么样了?”
“还浮着呢,跟在我们后面。”
沙蛤安心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惊觉:“那我们在哪儿?”他听到了云胡不归的轻笑声:“你觉得呢?”
沙蛤知道真相时,几乎又再晕了过去:他们正攀附在巨沙虫王的头冠上,在阴影重重的地下世界中高速穿行。
坚实的岩层如同豆腐般被破开,铁冠沙虫王,或者说,烛阴之神撞开了一条新的河道。
他们在地下游走,穿过了一道道的深沟和裂谷,快如闪电,他们正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
“快看哪!我们正在经过夜蛾部的城市。”师夷喊叫。
俯瞰那座已经死亡的城市,给他们带来的震撼是强烈的。
那儿有三道城墙,一道比一道要高,用石头砌成的高大城墙仿佛黑色的悬崖,大约有上百丈高,流水在上面冲刷出一道道的灰色缺口,就像是被铁钩般的利爪撕开的。
他们掠过影影绰绰的塔楼,好像掠过死亡的剪影,咆哮的洪水和黑船紧随在后。
“你为什么要扑过来?沙蛤?”师夷怜悯地问。“我不知道。”沙蛤慌乱起来。
“我本来以为可以说服它,就像说服那些甲虫一样,但是它太大了,它的话声太大了,”沙蛤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我听到了很多东西。”
“我们正在深入山腹。”云胡不归阴沉地说。
四周都是隆隆的巨响,不时传来山岩垮塌的动静,还有巨大压力下喷出空气的嘶嘶声。
“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师夷问:“它在想什么?它是我们的神,它想去哪儿?沙蛤,认真听听,它想将我们带向何方?”
“它想死!”沙蛤低声说。
它感到痛苦,或许是因为孤独。沙蛤想起了自己的孤独,可是和沙虫王的孤独相比,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烛阴拥有数千年的孤独,从神的时代开始,它就孤独地游走在昏暗的地下,肩负着守卫封印的职责,可是现在它早已疯狂,且衰老不堪。
它想死。
而且它将带着这些惊扰了火山宁静的河络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