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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归静悄悄地走过地火神殿的广场,上百根木架、灯笼投射出的光晕后,蹲伏着那尊巨大孤寂的烛阴神兽铜像,状若神龙,有一座山丘那么庞大,似乎与火环城同样古老,它有着弩张刀戟般的胡须,头颅上仰,阴沉沉地开口而笑。
云胡不归凝视了它一眼,突然跃上烛阴的脊背,像枚松果挂在张开的鳞甲上。两名手持巨大镰刀的铁鼠部巡哨走了过来,疑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下,又提着灯笼走了。
云胡不归像是片孤独的影子,在陡直的岩壁上跳跃前进,在柱廊的阴影里安静地行走,逐渐靠近了市集洞。
那匹巨大的六牙白象就站在入口睡觉,呼吸好似阵阵大风拂动洞穴。
附近一个守卫的踪迹也没有看见,但云胡不归没有着急潜入,他知道,这儿比他偷入的任何一个营地都更危险。此地防卫外松内紧,其中人员几乎个个都是偷袭和夜行的行家。
云胡不归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去复命,那他很可能就变成了天罗的敌人。
直接逃出火环城自然更容易,他可以在外面的山坡上找到自己的夜语,但如果要带上师夷,他必须再搞到一两匹新坐骑。
河络的巨鼠只适合身材矮小的骑手骑乘,云胡不归想要躲开可能存在的追踪,就得选用耐力更强的马匹,才能尽快地带着师夷脱离此地,离这支天罗队伍越远越好。
权衡利弊,云胡不归还是想冒险从商队这里偷到马匹。
他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看着路边灯笼的油慢慢熬干,烟气逐渐消散,一个个确认了黑暗中的暗哨,这才趁隙步步潜行。
那里共有三个临时马厩排成一列,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云胡不归最后朝四周张望了一眼,确保自己没有被人看见,迅速闪入马厩暗处。
他挑了两匹年轻的雄马,用藏在手中的干豆饼讨好它们。凭着蛮族人的本事,他给它们上了鞍子,小心地挽了缰绳,马儿轻点头颅,亦步亦趋地跟他走了出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没有原路返回,却挑选了一条阴暗的支路,小心地绕开守卫,带着马走了出去。他心里很焦急,但却压制着自己,走得尽量慢,以免惊动他人。
在那道隐秘幽暗的通道里行进了半里多路,云胡不归却猛然停住脚步——通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站了一个黑影,正是顶替天罗弑站在云胡不贾身后的乌衣仆从。
云胡不归心头一寒,他知道自己一直忽视了这个人,而在一个刺客集团里,最被忽视的人,或许才是最危险的。他努力地回忆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却只想得起他的名字叫飞廉。
“是云胡叔叔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他可没空管这么多,天罗弑死了,于是有一些紧急的事需要处理。”
“天罗弑死了?”云胡不归不免有些震惊,“他本来该是我的对手,是谁杀了他?”
飞廉温厚地一笑:“得了吧,从走过来的脚步就可以听出,你现在杀心尽失,打听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云胡不归不得不承认飞廉的眼光确实如刺。此刻他的心里一半是阴燃的青色火焰,另一半充塞着寒冷的冰块,而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无法凝聚力量。
飞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让云胡不归丝毫也不敢转开目光。“你想去哪儿呢?”飞廉问。
“别挡我的道。”云胡不归虽然知道胜算不高,却想都没有想过转身逃跑这回事。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张无形又锋利的网,已在悄悄收紧,汗水顺着云胡不归的下巴滴答流下,如果天罗刀丝已经布下,他走出这条通道的机会就已微乎其微了。
云胡不归手里只有一把很短的刀,那是师夷借给他的。
或许他能找到一次机会将它射出,就像他上次中伏时,曾想用来对付毒鸦那样——在这么近的距离投掷飞刀,对霸府狼骑来说,都该百发百中——只是此刻面对这个乌衣人,云胡不归心中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飞廉抛开兜帽,他隐藏在高眉梁下的眼睛十分明亮,难以形容,但那张脸却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能让人察觉此人存在威胁。
“即便我不挡着你,你也走不了。”
“我必须离开,绝无其他可能。”云胡不归紧紧地捏住匕首说。
“你可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到了这儿,为什么又要走呢?”飞廉沉思着说,他的声音很轻,但又故作惊奇,“噢,或许是为了爱?”
云胡不归沉默以应。
“你不会真的这么愚蠢吧,为了某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一切。”“为了它我可以毁灭一切。”
“包括杀了我吗?”
“包括杀了你,”云胡不归压着声音说,“我已经尽力了,我为天罗做了很多,就算是皇帝本人在此,也无法责难我,现在我决定为自己活了。”
“谁告诉你是皇帝派我们来的,”飞廉终于暴露出毫不掩饰的微笑,“天罗一直以来不是龙噙者的死对头吗?”
云胡不归愣了一愣:“难道我们受蛮舞月奴的派遣来此?”
“你学到的东西还真是少,”飞廉的笑声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我们宗主怎么会是那个蛮子的手下,他侍奉的是幽冥之主。人的疆域、蛮族的疆域、河络的疆域,所有那些六族,或许还有神的疆域,都是它的领地,一个小小的蛮子,算得了什么。”
“幽冥之主?”云胡不归沉思着说,“我从未听过云胡叔叔谈论过这件事。”“这有何难,幽冥之主自会在梦中和他交谈,就像偶尔也会和我交谈一样。
它才是我们的主人。”
“它有名字吗?”
“不同时代的人们给它取过不同的名字,我知道那么几个,但不能说。”“它有形象吗?”
“别再问了,”飞廉的声音变得十分冷峻,“既然你要离开,我看不出来知道更多对你有何好处。”
云胡不归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一点儿什么:“你会放我走?”天罗一贯相信,只有对死人不用保密。
“对,我会放你走,”飞廉轻笑,“因为你的一切行径,尽在宗主算中,但我拦在此处,是幽冥之主单独交给我的使命。”
“尽在算中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要做的一切?”
“这一点儿都不难,”飞廉又笑了,“就像我知道你会选择这条通路一样,而这不过是开始。虽然今夜你将遭遇失败,但你的命运才刚刚开始,你将跋涉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千山万水,你将统领万众,你的未来难以估量,但不论到了什么阶段,你务必记住,幽冥之主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它是全民和未来的主人,不要妄图对抗它。这是我必须留给你的警示。”
“今夜我将会失败,你是什么意思?”云胡不归冷冷地问。
“很显然,你带不走她,这也在预料之中。”飞廉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口吻回答。
“我不信。”云胡不归咬着牙说,他胸口中的火焰沉闷地燃烧,抑制不住的愤怒想要扑腾出来,“如果你没有别的废话,我要走了。”
“锁链在你自己手里,你随时可以走。今夜我们可以坦诚相见,有一天我们必然还能见面……你可以忘了天罗弑。或许,我们才是真正的对手。”飞廉微微地鞠了一躬,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云胡不归不敢放松,小心地确定四周没有更多埋伏,才牵着马顺着大火环偷偷地潜到羽蛇口附近。他将两匹马藏好,独自伏低身子,爬到羽蛇口上。
羽蛇口附近岗哨的力量果然被加强了,都不是火环部的士兵,那些河络的胸甲上都画着铁鼠部的标志。
这些溪谷河络,喜火的习性与火山河络并无二致,暗夜之中,七八名哨兵都不自觉地靠近城门洞里一个大火盆边。
青色的岁正星正在落下,西边的天际线上银光闪烁,夜魄之月眼看就要升起。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云胡不归无声无息地爬在蛇眼上,正好处在那一圈哨兵的上方。这一次,他要换个方法对付羽蛇口的哨兵。
云胡不归从腰间掏出一只细长的竹管,从杀人口中探出,对着火炉吹了一口。
竹管里的一溜细细的药粉被他吹入火中,一股淡青色的烟雾随即袅袅升起,只过了半刻钟,围在火边的几名河络哨兵纷纷倒地,长枪掉了一地。
两名离得稍远的哨兵没有中毒,刚想示警,云胡不归如一团烟从城门上跳了下来,正落在一名河络身后,轻巧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抡圆了胳膊,飞出手里的短刀。
羽蛇口上的风很大,但短刀还是轻易地穿入了那名河络的咽喉,他发出一声不连贯的呼喊,伸手去够脖子上的刀把,还未能碰到,身子就向后摔入火山口中。
云胡不归轻轻地将手中那具软绵绵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要是往常,天罗出手,就绝不会留给这些哨兵的任何生路,但云胡不归却第一次为这些生命的逝去感到难过。他并不愿意再行杀戮,不论是用霸府狼骑的方式,还是用天罗的方式。
只是为了将师夷带出火环城,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保护这份爱,他仍然愿意摧毁一切。
或许就是不想让师夷看到这一幕,他才不让师夷和他一起行动。
云胡探察了一下,确定无人被这场悄无声息的打斗惊动后,轻吹一声口哨,两匹马挂着空鞍从下面跑了上来。
羽蛇口的通道已经扫清,现在,就等师夷来了。用药迷倒的哨兵不会沉睡太久,他们必须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