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拆下巨大的门锁,钻入牢门,又来开阿络卡手上的镣铐。她开锁时双手微微发抖,把镣铐碰得叮当作响。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哨兵呢?”夜盐问她。
就在她问话时,师夷的身后跟着钻进一个粗壮黑影,阴影遮盖住她们。灯光下阿络卡看得清楚,正是哨兵狂牛,他原本就显笨拙,此刻看上去更加目光呆滞。
夜盐“啊”了一声,伸手将师夷拖到身后,用身子护住了她,却见狂牛目光呆呆地从自己肩膀上掠过,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师夷对阿络卡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很听话——蹲下!”狂牛大睁着双眼,乖乖地跑到石板地前蹲下。
一个细小的黑影顺着通道溜入牢房中,唰的一声跳上师夷的肩膀,却是条少见的草原地蜥。
师夷抓住夜盐的手,将她拉了出去,然后回头对狂牛说:“把镣子锁在手上,然后把钥匙扔出来。”
狂牛看上去有些抗拒,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的身躯里挣扎着。“看着我的眼睛。”小姑娘师夷命令说。
“看!”地蜥也跟着说。
狂牛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师夷的眼,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他乖乖地把自己锁在大铁环上,然后把钥匙从铁栅栏里扔了出来。
“你会魅惑术?”阿络卡夜盐惊讶地问,在灯下检查师夷的眼睛。
小姑娘师夷紧张地四下张望,她的大眼睛在肮脏的脸上像冰晶一样清澈透亮,瞳孔里闪烁着猫眼一样的绿光。
“我也刚知道,我在沙蛤身上试了试,然后他把一块墨晶石当馒头吞下去了。”她一口气说道,“现在要抓紧。夫环已经派卫兵看守住了所有大门,都是铁鼠部落的执镰者,云胡不归会帮我们,他会在午夜时分调开羽蛇口的那些卫兵,他还有马……沙蛤告诉了我一切,他要求我救你,还有那个烧垃圾的布卡,但是布卡失踪了……”
“慢慢说,别着急,孩子……”夜盐抓住了她的手,师夷吃了一惊,有什么东西从阿络卡的手心里流了出来,那是某种深沉的、安抚人心的东西,不管怎样,总之师夷感到原先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这是逃跑的最后机会。”她说。“机会!”地蜥跟着重复。
“逃跑?你说什么?”夜盐愣了一愣。
“这个城市已经被邪恶控制了,我们无能为力,”师夷急切地说,“我们可以带你走。我和云胡不归,我求他,他会答应的。我听说你计划带族人离开这座死火山,去人族的居住地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带我们走的,是吧?把那些不愿意走的留在这儿,我们可以去找新的生活。”
她抓着阿络卡的手一直在颤抖,这是最后的机会,阿络卡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点,最后逃离死亡的机会。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师夷的手说:“我还不能走。”“你说什么?”师夷惊恐地吞了口气。
“什么?”地蜥表达出了同样的惊恐。“我不能就此逃跑,我要去见夫环。”
师夷不安地转动头颅:“你不能去,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最近他火气很大。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沙蛤在河边营地看到了尸体。他杀了人!他也会杀了我们!”
“要快!”她用颤抖的手抓住阿络卡的胳膊,“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她抬起头,闭上了嘴。
夜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悬崖上有点点灯火,正在往下移动,好像从黑色的天幕上落下来。他们已经来了。
她用残破的手掌抓住师夷的手,温柔却坚决地把它们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了下去。
“不值得为他们战斗,那些矿工、那些士兵,他们全都疯了……他们全都背叛了你。”师夷急迫地说,几乎要哭出来了。
夜盐沉默了。
她当然记得篝火前的战斗,蒙住面孔的河络士兵要他们放下武器,但是铁肚瓦离拿起了串烧沙虫肉的钎子战斗,场面一片混乱,利箭射进瓦离的嘴巴,他向前摔倒,杯碟、木勺、汤盆、调料四处横飞。
铁匠银舌用他的三弦阮琴劈面猛击一名熊悚的手下,但同样被弩箭射中,向后摔入火中,那支箭或许还出自他的手呢。
贼鳗安罗的手最快,抢了一把镰刀,砍断了两匹巨鼠的前爪,却被背后鼠骑士的十字枪扎翻在地。还有七八个人尚未从火边起身,就被十字弓纷纷射倒在地。
侍女石花向黑暗中跑去。有一瞬间夜盐以为她能逃走,但是手持红色镰刀全副武装的鼠骑兵自后追上,将她干净利落地一切两段。
夜盐使劲儿闭上了眼,但依然能看见无尽的鲜血在土地上横流,被篝火染得通红。
“跟我回来的人,”她问,“还有一些人在哪儿?”
“还有更多的人被关在隔壁的黑牢里,我救不了他们,”师夷有些惊恐地说,“黑猪门看管的人更多,有三个狱卒,而我一次只能对付一个人。”
夜盐悄悄地松了口气,她知道旅伴们只要不反抗,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她对师夷说:“熊悚不该这么做,他不该变这么多。所以我更要见见他。罗达把火环城交给我,我不能团结所有的人,却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我的错。”
“我曾经在火前发过誓,誓言很简单。我曾经发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与自己的子民相伴,放弃其他所有,直至死亡。是的,誓言是简单的,要找到那个值得这份誓言的事情,才是困难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这儿就值得战斗下去。火环城值得我这么去做。”
“不,一点儿也不值,”师夷愤怒地喊道,“它甚至连一份职业也吝于给我,城里的那些人,都用轻蔑的目光看我,他们讨厌我、摈弃我,我只能和一些小孩一起玩,他们说我只会捣乱破坏。火环城的神早就抛弃了我。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是自由自在,带我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带我离开呢?”
“离开!”小地蜥也强调说,把细细的尾巴在自己头顶上卷了起来。
夜盐看着师夷,回忆往事,她的脸颊泛起苍白的微笑,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拖向奇怪的十字路口。
“你知道吗?神一直在关注你。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给你一双这样的眼睛?你有能力让其他人倾听你的声音,还需要什么样的奇迹?”
师夷一时语塞。
“烛阴之神赐予你这双眼睛,是有理由的,”她说,“没有职业的野女孩都是受到神的特别祝福的人,他们不是蔑视你,而是害怕你、尊敬你,你的那些小把戏会给他们带去困扰,也会带去好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什么?!”师夷震惊地张大了眼。
“在当上阿络卡之前,我也没有职业。没有铁球的人,注定会成为侍奉神的人。你有这双眼睛——这说明你将要帮助我。师夷,请帮我,把他们从厄运里拯救出来。”
师夷猛力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我才不相信。别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它太重了,火环城太重了,我才扛不起来呢。”
“不呢!”地蜥伤心地说。
她猛地跳起来想要逃跑,但是夜盐使劲儿抱住了她,她觉得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年轻。
师夷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挣扎着,散发着青草和阳光的气味,她的心脏在薄薄的衣服下猛烈地跳动,这个浮躁跳跃的姑娘,似乎与这阴郁沉重的地下世界丝毫不相符。
夜盐微笑起来,一切都和她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别着急走,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求我做的,那个小胖子,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不,那是他,说你的原因。”
师夷有些慌乱:“没有了,没有!”
小哎跳着帮腔:“……没有!”
“还有别的原因。”夜盐坚持说。
“或许,是因为你收留了我吧,你让火炉嬷嬷把我收入河童殿,不管怎么说,我得感激你。”师夷板起脸说。
“你爱他们,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你说得不对,”师夷拼命地想要挣脱,“我讨厌他们,我恨这座城市。”“我也曾有过其他追求。你现在可以跑,”夜盐朝师夷喊,“但是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她猛地放了手,师夷像一只逃出藩篱的小鹿,猛地一下蹿了出去。
她顺着悬崖上的小道一路急奔,仿佛在躲避自己的命运,她从来也没跑得这么快过,直到跑得喘不上气,才转过身去看。
风从地底深处吹来,非常大,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都要大。
她的头顶上,夜盐的浅色身影十分渺小,站在凸出野牛口的小小平台上,好像时刻要随风飘走。
6
夜盐站在烛阴神像头顶,她很少从这个角度俯瞰地火神殿和殿前广场。
石像的阴影被星星点点的灯笼拉到极长,因为在城市脚下形成了新的熔岩海,烛阴神像前的地火之眼也就变得暗淡了。
夫环熊悚带着他忠心耿耿的鼠骑兵赶到此处时,愕然发现那个记忆中仿佛长不大的阿络卡夜盐已经变了。
她身穿紫色的流苏长袍,缠着银腰带,像个女王傲然挺立,黑发在脑后飞舞,好像暴怒的风暴。
她只是一个人,但巨鼠骑兵在包围她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不情不愿。
熊悚怒喝道:“你们在磨蹭什么!士兵,抓住她,这是背叛者夜盐,她要我们离弃自己的城市,离弃我们的祖宗和六百年来我们在此流淌的血。她是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