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的挖掘到头啦。”他们都这么说,迟缓下了手头的工作。“阿络卡回来了。”这条消息像一团火焰照亮了沙蛤的头脑。
他那一贯运转迟钝的脑子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老布卡也许是生病了,他脑子糊涂了,才会召唤沙虫屠戮族人。这位火环城最老的河络从来都与世无争,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需要治病。
夜盐会垂下漂亮的脖子,柔声细语地说:“放心吧,沙蛤,我来和布卡谈谈这事。”
阿络卡会治好布卡的,她无所不能。
虽然要找到阿络卡不容易,路上或许会有危险,可那是为了自己的朋友。阿瞳说,为了朋友要两肋插刀。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心脏狂跳,如一艘小船在浪峰浪谷间颠簸。
过去替人跑腿时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
他从黑暗压抑的矿井里终于奔入主隧道。
“喂,小家伙,还不到下工时间。”身后负责登记的文书叫道。
另一名登记员理解地说:“他吓坏啦……今天下面又遇到沙虫袭击……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跑过地下森林的那棵大桧树,阿瞳的黑包还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从树梢上宣泄而下的阳光很微弱,但是师夷并没有骑在树梢上摇晃双腿。
沙蛤顺着大火环一路飞奔,城门口正在换岗。
门口的哨兵刚喊了一声:“大门要关啦……”他已经跳出了大火环的出口,听到后面一阵嗤笑声:“没事,是厨房那个傻小孩。”
“……赶去送饭的吧。”
“跑快点儿还来得及让他们吃口热的……”
沙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顺着蛇身小道跑开了。
太阳正在远远的脚下,朝着东边的森林缓缓而落,将大地的影子迎面抛来。沙蛤还从没真正离开过火环城呢,站在火山口边缘,他又犹豫起来。
阿络卡穿过越岐森林回来,一定会经过透水河渡口,或许会在渡口打尖休息。往来的商旅一般都会在那里歇息一夜。他要早点儿见到阿络卡,拯救布卡,就必须连夜跑到渡口去。
如果顺着大道走,有二十多里路,相较起来,穿过森林可以少走十里。但是,他真的要在夜晚穿越树林吗?
巡夜师说,白虎开始在越岐森林里咆哮的时候,秋风就会降临。
目前还未到秋天,森林里应该没有白虎,但巡夜师不是已经警告过他了,有只洞狮在附近的森林里杀死了一头母鹿。
沙蛤还在犹豫,突然远远望见脚下一队铁鼠士兵排开丛林,也正在朝透水河渡口走去,夫环熊悚的旗帜也在队列当中,是夫环要去迎接阿络卡吗?
沙蛤好奇地凝目远眺,却看见几只高大巍峨的身影,就好像巨大的瓢虫行进在蚂蚁的队伍当中。那是高瘦的商人送给河络王的礼物——暴风吼虎。
沙蛤不禁有点儿奇怪,地下矿道里每天都要承受沙虫的攻击,已经十分吃紧。夫环带走这几台机械将风要干什么呢?
夫环不在火环城等待,如此着急去见阿络卡,是否也有紧急情况?莫非阿络卡的队伍遭遇袭击,夫环前往救援?
沙蛤皱着眉头想啊想,隐隐约约地,他觉得自己应该跟上那支庞大的队伍,和他们一起穿过夜晚的森林,找到阿络卡,那样才比较安全。
沙蛤一步也不耽搁,顺着陡峭的火山斜坡开始往山下跑,松软的斜坡上满是火山碎石,沙蛤的脚下发出打鼓的声音,这是因为堆积的火山渣内有空洞。
火山坡下生长着细细的火烧杨,还有一簇簇马尾芹迎风摇曳,那支队伍弯弯绕绕地走入了密林。沙蛤一着急,脚下一空,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幸亏河络身材短小,抱着头这一路摔下去如同一颗圆球,山风在耳边呼啸,草叶在眼前飞舞,他滚入一大丛金针花里。
他昏头昏脑地趴了一会儿,才爬起来,顺着被踩得发白的小路追入森林。沙蛤快步紧追,想要赶上前面那支队伍,他似乎能听到那些河络士兵的耳语,又或是巨鼠的响鼻,还有暴风吼虎那庞大的身躯推开草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却始终看不见夫环的人影。更糟糕的是,这些声响渐渐低弱,终至消失。
沙蛤茫然地站住了脚,暗夜下的森林,好像处处隐藏着巨怪。突然间,远处传来凄厉的长啸,一声长似一声。白虎开始咆哮了,是长秋就要来临了吗?干枯的树叶窸窸窣窣地从头顶飘落,炎热的夏意仿佛突然间开始减退了。沙蛤又开始跑,越来越高的草盖住了他的目光和额头。他很快就恐惧地发觉,自己迷了路。
现在就连回头都已太迟。与地下城的体验完全不同,这是一片绿色的迷宫,没有石壁也没有岔道,但他同样找不到出口。
在这座鬼影憧憧的丛林里,绕到夜半时分,沙蛤听到了流水声,他仰起脖子嗅着水的气息行走,突然间密闭的绿色帘幕在他眼前分开,月光下一条道路显现出来。
他终于找到了透水河。
他爬上了河岸边的一座小山坡,河面上空,遮蔽视线的森林豁然敞开。沙蛤远远地看见半里外的一簇营火,火边有一圈小小的帐篷,其中一座帐篷呈高高的锥形,像是一朵合拢的莲花,那是阿络卡的帐篷。
沙蛤刚要欣喜地大叫,突然间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队黑影,左右散开,朝着阿络卡的营地围了上去,那些黑影展开的是战斗意味鲜明的箭头队形。
沙蛤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之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铁鼠部落的骑兵从斜刺里拥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巨鼠在月光下发疯般地邪恶低哮,叫声如匕首般锐利,充满愤怒,让沙蛤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一道道火箭划破天空,留下刺目的尾痕。在巨鼠背上,骑兵手里的刀剑反射着恶意的月光,那是两道钢铁的洪流,左右夹击,营地里的人毫无还手之力。
几座帐篷倒塌了,更有一座帐篷冒起了火,营地中心的火光摇晃了起来。有些黑影从帐篷里跳出,向河边跑来,但是又一队骑兵,溅起水花,趟过透水河,将他们包抄起来。骑兵的铁甲在篝火中闪烁橙色的光。
步兵已经冲进了营地,几个人影似乎在火堆前激烈地推搡,突然爆发出了兵器的闪光,似乎有人影倒在了地上,然后莲花形状的帐篷篷布动了一下,有人出来了。
营火再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火光晃动中,好像有更多的人影倒下了。处处都有刀剑晃动的光影,剩下的人在火前来回奔跑,顺着河岸吹拂来的风带来了只言片语的喊叫声。
一小股人群似乎汇集起来,朝小丘后跑去,然而,暴风吼虎那不祥的庞大身躯从山脊后耸然升起,截断了营地的后路。当暴风吼虎的箭槽开始呼啸时,沙蛤使劲儿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营火熄灭了。
大地归于一片黑暗。只有树影下的透水河依然在哗啦啦地不知疲倦地欢歌。沙蛤用拳头塞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喊叫声。他的心脏像鼓一样擂动。沙蛤还记得小时候一遍又一遍做过的白日梦,他是英勇的武士,为保护阿络卡而死,然而此刻,他呆立在原地,却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趴在草叶后,慢慢地向后退去。这是数百年来从未听闻过的事件。铸造之神啊!
夫环熊悚背叛了阿络卡!
第八章火环蛇牙
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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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节即将来临。
火山河络的这个古老节日源自遥远寒冷的印池纪,那时候,火山河络依循气候变化在地面和地下过着双重生活。
在夏季结束的最后一天,太阳沉入地平线,河络们的地面劳作会全部结束,他们躲入地下,开始漫长的地下冬季生活。
地火节就是纪念夏日的逝去,纪念地下之火带来的光明和生命。河络在地下获取了新世界,但从此也背离了星空。
星眼陆脐默默地向天空观望,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一炉打翻的炉火,万顷碎火,璀璨无比。
巡夜师是河络中仅存的观星者。
他看了五十多年的星星,对星空可谓再熟悉不过了,但每次抬头,依然会想起初次与星空相见时的激动。此时,星星比他记忆中要大多了。
缠绕的双月正在沉入暗色的森林顶部,而湖绿色的密罗升至天顶,把天空渲染得青色一片,星象、星环和星簇是散落的大小钻石,它们的阴晴圆缺、光晕长消、升降沉浮,与大地上的种种变化生灭遥相呼应。
有些奥秘,只有巡夜师的慧眼才能看得分明,可是另有些奥秘,天底下无人能解。
传说星辰诸神在混沌的大地之神上设下了一个无比庞杂、精巧繁复的封印,来阻止荒的复苏。上万年来,最有才智的人一直试图揭秘,但连门径都摸不清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