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会布卡,一来是想掂掂影魁的分量,二来也是想为自己的进阶添加筹码。眼前所见,这影魁并没有云胡不贾说得那么神奇,或许还是老了吧。
天罗弑心中暗喜,双手急挥,漫天刀丝一起发动,覆天盖地,向着网心急速收束,眼见就要将那老河络绞成碎片,行得快的一根银丝已经沾上了老布卡的胸口,布卡此刻避无可避,不得不伸手格挡。
那就从手臂开始。天罗弑狞笑着暗想,手上微拉,想将这名动天下的影魁一点一点地大卸八块。
但是坚韧又锋利的刀丝却像是碰到了阻碍,在布卡胸前弯成一道弧线,前进不得分毫。
天罗弑大吃了一惊,只听到布卡在网中的笑声:“天罗刀丝名声在外,我一直好奇,它和破瓷瓶到底谁厉害?今天终于可以试一试了。”
天罗杀手定睛看时,发现布卡手里拿了件破口的青花梅瓶挡在身前,定然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天罗刀丝能够轻易地割破三重犀甲,但对上了坚硬甚于钢铁的硬瓷,竟然连道划痕都没有留下。
只见布卡啪的一声敲碎瓶底,右手穿过底部,将那瓷瓶套在手腕上,俨然成了一个瓷护腕。他手腕翻动,将四周刀丝都缠在腕上,再使劲儿一拉。
天罗惊叫一声,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顺着刀丝传来,左手几根手指欲折,只得一松手,手上一枚碧玉指环脱手飞出,指环上连着的刀丝落入虚空,登时软了下去。
布卡再一用力,天罗弑右手上的指环松脱得稍慢,整个人如同上钩的大鱼一样,被布卡生拉硬拽扯了过去。
天罗弑一咬牙,左手在腰间一抹,手上现出一道弧形的刀锋,发力猛斩,只听得四下里传来的绷断之声不绝于耳,刀丝尽断,他右手脱困而出,双手各现出一道弯刀,银光闪烁,扫出一个大圆,如同平地起了一道旋风,地上那些散碎的垃圾如同被风卷起的落叶,哗啦啦地绕着这道圆圈旋转。
“我还没有输,”他咬着牙说,“我要让你知道,天罗可不仅仅是靠刀丝杀人。”“那好,再接接我的独门暗器。”布卡一扬手,呜呜的破空之声传来,一件银光闪闪的物件在杀手的瞳孔里越来越大,却是一块无底的锡水壶。天罗横刀一格,这暗器速度不快,却来路怪异,啪的一声正中眉心。
杀手闷哼一声,向后倒入如海般的垃圾中,只听得咔嚓一阵乱响,身下也不知压碎了多少杯碟鱼骨,梳妆盒子、断齿的梳子、漏了的水斗、断了的水烟筒喧嚣而起,如同巨浪将他掩埋其下。
天罗弑拨开垃圾,摸了摸眉心,上面已经肿了起来,还印着锡壶上凸起的花纹,也不知是喜鹊登梅,还是马上封侯。
“被垃圾打败,是何滋味?”老布卡站在他眼前问。
天罗弑抬手一刀,迅若闪电,但老布卡的人影又消失了。
天罗弑腰背用力,弹身而起,回顾四下,竟然看不清老布卡的位置,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团雾气在熔岩火焰的热气里飘来荡去。
“我身无形。”这个词闯入天罗弑的脑海,那是老师所说的影者最可怕的伎俩,他们无身无形,暗夜袭来,如风入林,唯有刀丝是隐身术的克星,但是此刻他刀丝已断,怎么才能杀中这飘忽的幽灵呢?
“我不服,我不服,”天罗弑吼叫道,“我苦耗天罗十年志,所付出的所有苦,都不曾想回头,我只想在天罗山堂那块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就只这三个字,再没有其他人的。我要的,从开始,就只这三个字……”他边吼边旋身乱砍,双刀舞起道道旋风。四周的碎碗、破碟子,好像被风卷起的落叶,滴溜溜地顺着斜坡向下滚去。
“你入天罗山堂不是才九年吗,号称什么十年?”看不见的影子在他身后冷笑,“武德十三年七月,你从天罗山堂西南小门而入,身着蓝色布袍,你跪拜磕头时,一只黑尾山鸽从你师叔的椅子背后飞出。那一天云胡不贾告诫说,要你忘记自己的过往根本,忘记那些公义法则,才能登上成功者的殿堂,你忘了还是没忘呢?”
天罗弑的双刀凝在空中,脸色变得煞白:“……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悍然山城号称飞鸟不渡城,但对影者来说,只是寻常——云胡不贾教给你的,还真是少啊……”声音骤然靠近他的耳边感叹说。
悬崖下巨大的铅轮咯咯作响,一个木头车轮顺着坡道蹦蹦跳跳地避过铅轮的碾压,跃入熔岩井中,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焰。在那一瞬间,天罗弑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幻影在自己左边显现。
他一个虎扑,双刀各向左右挥击,划出两道长长的弧圈,随后倏地一跃,从上而下、直上直下地一刀劈下,空气被割裂成四块,呜的一声向四边推去。这一刀叫十字斩,最是刚猛雄健,攻击范围亦是最大。
天罗弑苦练了十年,中间那白亮亮的一刀,可以将一匹奔马一斩为二。这一刀他已抱定必死之心,拼尽全力,施展出来时威力无匹,却一刀砍在了地上,激起半尺多高的垃圾浪潮。
他还未来得及收刀,已经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贴在自己身后,接着胸口一痛,突出一根长而弯曲的骨刺来。那是从沙虫口中掉落的牙刺,长有半尺,卡在他的胸口膈膜中,让他胸间剧痛,吸不上气,吐不出声。
“这是影者杀人的手法,与你天罗相比如何?”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推,天罗弑向前倒入熔岩海中,他的身体在红色的海洋上只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剪影,随后化作熔岩表面留下的一点儿亮迹。
布卡对天罗弑留下来的残迹看都不看一眼,扔了手里的断牙刺,又回到早前的入定状态。
另一个黑影蹦跳着从岩壁间飞跳而来,轻飘飘地飞落在布卡身边,身形婀娜,却是云若兮。
布卡头都不抬,道:“你来迟了。”口气中颇多严厉之意。“真的要这么做吗?”
“莫非你还有疑问?”
云若兮犹豫了一会儿,直视老河络,她的眼睛平静高雅:“来火环城之前,我以为这里不过是座黑暗压抑的地下城市,河络是些只会低头挖矿、面目丑陋的小矮子。但我没想到他们的生活很完整,看待事物简单又纯朴,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美,我不忍心摧毁这些美。”
老河络布卡的眼睛里只有锐利和冷淡:“你舍不得?”云若兮不语。
“你是谁?”布卡问。“影者若兮。”
“撒谎。”布卡用粗糙的右手,抓住了云若兮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他那灰色的眼睛又深邃又寒冷,云若兮打了个冷战。
老河络轻蔑地说:“我一贯不喜欢羽人。你们很难成为合格的影者,羽人行走在云端,仿佛死亡与己无关——你们太骄傲,而影者需要的是谦卑。”
“我能做到。”云若兮低下头说。
“你做不到,”布卡针针见血地说,“你的内心仍是名羽人,你同情的不是他们,你同情的是自己。侍奉影之神的人必须先放弃自我。你因为失去了某人的眷顾,以为自己再无所求。你遁入影者门中,甚至把影人锥换来的机会让给了一个陌生的河络小孩。你以为这就是放弃自我了吗?不是。必须等到某一天,你舍得摧毁自己的美,才算是一名真正的影武士。”
云若兮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
“今晚我们必须再次行动。你的影人锥在我手上,我要求你服从,任何时间,任何事情!你必须记住自己的承诺:我身无形,始自今夜,至死方休!”
云若兮悲伤地点了点头:“我会服从的。”
“澜州夜沼里的那个怪物已经变得更加强大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感伤上。”
云若兮睁大了眼:“你听得到它的声音?”
“是的,所有的魅都能听见它的召唤。它有许多名字,暗月之主、智虫之母、冰山之王,但都无法揭示它的真面目。此刻它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总有一天,它的力量会延伸到此,那时候,我也未必能抵抗得了。”
“就连你也不行?你是影魁。”
“我也不行,”老武士冷笑着放开羽人,“要说岁月教给了我什么,那就是我知道自己不行,而年轻人则在知道这个之前死去。”
他转身用一根大撬棍将斜坡上的垃圾堆翻开,从下面拖出一面涂成朱红色的鼓来,鼓身中部有铜质的四个狰狞鬼头,嘴里吐出铜环,每个鬼头都只有一只眼睛,镶嵌着如血般的红宝石。
布卡从腰上取下一卷新羊皮,开始细心地将皮子绷到鼓面上。
鼓钉是竹子做成的,布卡把它们叼在嘴里,然后一颗一颗地砸到鼓身上。他表情复杂,但动作坚定,井然有序,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犹豫的迹象。
7
当日傍晚时分,在火环城之下几千尺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黑暗王国中,又回荡起咚咚的鼓声。
鼓声顺着千回百转的岩缝传递到远处。那是来自远古的悲怆曲调,沉重而妖异,苍凉而浑厚,质朴又充满诱惑。
地下的寂静被打破,在一些坑穴里,粗粝的石块被翻起,一只只原本正专心觅食,或在沉睡的沙虫警觉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这熟悉的召唤。
今天的鼓声更加急迫、躁动,仿佛炉中蕴藏的火焰,仿佛埋藏在心底的欲望。起头的节奏开始加快,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叠过一声。这是大地的气息凝聚成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