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师夷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它。她抚摸着云胡不归的头,幸福地闭上了眼:“你说它好,它一定很好。”
云胡不归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把她从这层浓厚的幸福云团中抓了出来,他的手烫得她几乎要叫出来了,但现在她并不担心他的身体,此刻她要担心的是某种东西带来的疼痛。
蛮人和河络的身体差异,或许在某些故事里被有意地夸大了,但云胡不归的矿工镐开凿出进入她身体的隧道时,疼痛仍比她想象的要猛烈。
师夷咬牙忍受,然后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阵甜蜜感如同火炉中冒起的青烟、草原上升起大片的鸟群、春天大雨之后的万物滋生,突然间发酵成狂风暴雨。
她又惊疑又欢乐地轻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云胡不归的身体越来越烫,简直就像个烧开的铜水壶,他把她拉近,举到自己的肩膀上,她则踢腾着她的腿,如同快马奔驰,踢起大片水花,喜悦在她身体中部好似莲花怒放。
在那一刻,她拼命地贴近,想要钻入他的怀中,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把一切地底禁忌、古老诅咒,把一切火炉嬷嬷的黑暗童话统统抛在脑后。
这是个伟大的黑暗时代,星辰逼近大地,地火疯狂蔓延,一代新的英雄正在成长。这是蛮人和河络的碰撞、刀与火的碰撞,在这个最长的夏季即将结束的日子,他们饱尝了爱的美酒。
她在一片笼罩全身的眩晕中展翅飞翔,从未见过的景色展开在她的脚下。我是个羽人,她想,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随后她开始坠落,这种坠落无限长又无限短,下面是一片平静然而无底的深渊。
火环城即将迎来漫漫长冬,在这之前,还有极短暂的快乐时光。“云胡。”
“我在。”
“云胡,你会带我走吗?”
“我会的,但是需要时间。”“嗯。”
“云胡不贾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他会带队去寻找新的河络城。我在那个时候离开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可是我再也不想等了。”
云胡不归思索了一会儿:“那我们就现在走。”
师夷突然紧张了起来:“我是不是会破坏你的生活?我在这儿就总是这样,我总是践踏植物,羞辱石雕,破坏那些珍贵的展品,我嘲笑这儿每一个人的生活,我是个破坏者……可是我会改,如果你要……”
“你已经破坏了,”云胡不归亲了亲她那流露出一丝惊恐的眼睛,“但这就是我想要的——我的杀戮结束了。”
师夷满足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抓住他的手,他们的手指自然地缠绕到了一起:“我很好奇,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买矿石吗?”
“我不确定。”
“为什么这么说?”
云胡不归迟疑着说:“云胡不贾,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绝对不是个平平静静做生意的人。”
“啊,那这里变得很危险啦?”师夷听了呵呵直笑。
“云胡不贾说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蛮人少年苦笑一声。“要是我,可不会相信他的话。”
“这可不是玩笑,”云胡不归正色说,“刺伤熊悚的那把刀上有毒,你们的夫环可能已经被控制了。”
“那个暴躁家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如果被个其他稍微正常点儿的人控制,倒是件好事了。”
“我觉得走之前,应该警告你们这里的什么人。”
别管他们,我们自己走就好了。那句话卡在了她的咽喉里说不出来。这座城市里真的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吗?
师夷摩挲着套在上臂的手镯,慢慢地说:“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名羽人吗?我始终觉得,在十六岁那一年,我会变成一名真正的羽人,我会展翅飞翔。可是今天我突然害怕了,如果我不行怎么办?如果到了十六岁,我仍然是这副模样,仍然是名河络该怎么办?”
她转过脸小声说:“你不要抛弃我,云胡不归。我只能依靠你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论你是羽人还是河络,对我来说都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把它压在自己的胸膛上,闭上了眼:“你不会离开我。”
她满足地沉沉睡去。
云胡不归却睡意全无了。
他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胳膊枕到头下,从工棚的屋顶破口看着头顶上方那些岩石,那些岩石不知有多少万钧重,沉沉地压在他们将要走的路上。
胸口的妖异火焰还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彻底摆脱它。
6
越岐山是一座行将死亡的火山,它已经有数千年的时间不再喷发,但是在它的腹部,依然蕴藏着火热滚烫的岩浆。
在深入火山口的环形隧道底部,有一眼地火之井,直通地底的岩浆之海,血红的岩浆数百年来通过地火井的管道喷涌不息,那就是火环河络的不灭之火。
环绕岩浆之海的厚岩壁就像是个杯子,在熔岩的压力下轻微颤抖,引发一阵又一阵的小地震。零碎的渣石漂浮在岩浆海的表面,散发出淡淡的硫黄气味,一股股浅蓝色的袅袅轻烟飘浮在空中。
一处倾斜的坡地上,散布着从整个火环城收集来的垃圾,只要有轻微扰动,就顺着陡坡滚滚而下。在坡地尽端,通往岩浆海的悬崖边缘,两个相互咬合的巨石滚轮随着亘古已有的节奏缓缓旋转,碾碎吞吃下整座城市的垃圾。河络们相信这些毁坏的物质将会在火中重生,千万年后演化成矿石重回人间,就连河络们自己,死后也要经历这么一遭清算。
在危险的悬崖上,孤立着一个人影,那是老布卡,负责给火环城清除垃圾的老河络。火焰映照在他赤裸干枯的胸膛上,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点点瘢痕。偶有爆炸的火星喷上半空,让空气里充斥有毒的硫黄气体,但影子一动不动,呆若木偶,似乎被那些搅动的火焰带入了梦中,又似乎在等待灵魂最后的清算。
空中有一张飘飞的废纸,它被热气带动,漫无目的地四下飞舞,突然间无声无息地分为两半,向两边飘去。
地底升起的烈焰仍然在燃烧,旗帜一样升腾,然而洞窟里仿佛突然冷了起来。站在悬崖边的布卡这才动了一动,好像从梦中惊醒。
“天罗刀丝已经布好了,何不现身呢?”他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烈焰映照成红色的岩壁背景下,一个乌衣人的身影现了出来。他戴着顶斗笠,穿着墨染乌袍,赫然就是与云胡不贾形影不离的天罗弑。
他高踞在坡顶高崖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布卡。
“只有一个人?是瞒着你家主人来的吧,他不会托大到只派你一个人来吧?”“动你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也不需要更多人出马。”乌衣人狞笑着说,“与垃圾为伴十多年,整个人也变成垃圾了吧。”
他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挨在布卡身边、一条伸到半空中的废旧桌子腿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两截。老布卡倏地一个翻身向后跳起,身体轻盈,快如闪电,怎么也不像一名糟老头子。
形形色色的旧门窗、漆盒、木头陀螺、算盘如同溪水湍流向下滚动,常有某件物什突然间就断为两截。
天罗刀丝已经如蜘蛛丝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四周。它们细微得难以察觉,若非凝目细看,几乎看不见,同时又锋锐坚韧,只要碰触到什么,就将什么一切为二。
布卡那一跳看似轻松随意,却正从两根交错的刀丝间穿过,只要差之毫厘,他的两条腿就会被切下。
乌衣杀手脸上闪着残酷的笑,他是站在岸上的渔人,手上牵扯着看不见的杀人之网,拉到哪里,就将死亡带到哪里。大网终究会收紧的,网中的鱼儿怎可能找到反抗的机会呢?
“可以落脚的地方会越来越少哦。”天罗弑说,他手指轻动,布卡再一个斜翻身,燕子般紧贴着地面掠过,裤腿上刺的一声,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口。
“你年纪轻轻,已经学到九重天罗了?”布卡略带惊讶地说,“你不是云胡不贾的徒弟?”
“这次对了,”天罗弑说,食指一竖,牵扯两重天罗当头罩下,“我是他的师侄,钦定的苍之天罗继承人。”
刀丝的破空之声极其细微,偶有两道刀丝交错相碰,发出琴弦交鸣之声。布卡纵跃闪躲,星丸跳掷,在空中轻踢热气腾腾的空气,然后飞鸟一般落在翻动的破镜、暖炉、木头玩偶、旧三弦组成的浪潮之中。
天罗弑的脸上悄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布卡的最后一跃虽然避过了六道刀丝的左右闪击,却正落在天罗刀丝的网心处。
天罗刀丝就如同散布的蛛网,一等猎物入彀,就会慢慢地缠绕上去,猎物越是闪避,陷入越深。
天罗修习的碎雪之舞,便是将猎物一步步逼进死亡之地的法门,那是逐渐冻结的死亡。到了最后,他的周遭都会布满刀丝,如同一个密密包裹的茧,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得分毫,手动,手就断下;脚动,脚就断下;呼吸,胸部就被切开;说话,咽喉就被掐断。
而此刻,布卡却自己一步跨入死亡的网心。他空着双手,环顾左右,汗水从斑白的鬓旁滴下。
杀手忍不住冷笑道:“从来没有人能徒手从九重天罗的网心逃出,我倒要看看,你们影者是不是肉做的身躯!”
乌衣人除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他确实年岁尚浅,但天资聪明,入了天罗不过十年,已然尽得真传,只是欠缺经验与资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