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到石头上有什么用?我还不如走过去呢。”“第一次还是小心点儿。”
“我梦见过,我梦见过的,我梦见自己掠过月亮的光辉,在地面上投下影子,我梦见雷眼山脉好像泥地里打滚的蚯蚓,我梦见鹰隼在脚下恐惧地尖叫,我全梦见过。”师夷吵吵嚷嚷地说。
阿瞳低语:“梦境不可信,虚伪如流沙。”这是一句河络的谚语,但河络人对梦的迷信又远胜过其他种族,他不敢大声地把这话说出来。
一阵大风掠过,师夷腾空而起,贴着山坡向下方滑翔而去。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她身轻如燕,真的随风而起,把坡上的石头丢在了身后。可当她刚刚想向更高一点儿的地方飞去时,却突然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阿瞳冲了下去,从断折的草木中把她拖了出来。
师夷的耳朵被断枝划破了,往下滴着血,但她毫不在意:“我没事,你看到没有,风再大一点儿,我就上去了。再来,再来。”
她一次次地试着从山坡上往下跳,一次次地摔下来,摔得一旁观看的阿瞳面色苍白,六神无主:“你不要再试了,好吗?”
“什么啊,还没到月亮的一半呢,”她从来不叫痛,不退缩,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就喊,“你看到没有,比刚才近了一点点。”
阿瞳难以理解她那么强烈的想飞的欲望,就像她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玩命地打造翅膀一样。
“在我的家乡,所有的人都会飞。”
“你的家乡……”阿瞳摸着自己的后脑,“不是这里吗?”“笨蛋,你会飞吗?”
“我……不会。”
“那就是了。快,再来。”
这一次师夷摔得很厉害,好像陨石一样从半空中掉下来,滚平了一大块草坡,躺倒在地一动也不动。阿瞳吓得魂飞天外,一路滚了下去。
师夷闭着眼睛不动。
她额头上滴着血,伤得不轻,不睁眼就说:“坡太缓了,风太小了,或许,等我更强壮一点儿就能飞起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阿瞳蹲在一边,正望着断裂的翅膀发呆。翅膀折断了,那些耗费了无穷光阴打磨的羽毛散落一地,满山坡到处都是。
师夷爬了起来,抖了抖衣服,从肩膀上取下沾着的一片羽毛,羽毛已经压折了,她松开手,就被风一吹,卷入了火山口里,看不见了。
“啊,今天飞不了了。”
“嗯,一定是翅膀太重了,”阿瞳说,“我会改,我会再改,等我改好了我们再飞。”
“我的家乡啊。”师夷叹息着说,坐了下来,望着月亮发呆。她的血管里奔流着飞翔的血液。她的父亲就是个会飞的羽人啊。她才不会是个河络,不会永远是个河络。等到她长出翅膀飞起来,他会认出她,会回来找她,而她的母亲也就会跟着回来了。
一年又一年的地火节过去了,铁翅膀的事儿她有点儿玩腻了。毕竟她的十六岁就快到来,她从不怀疑自己将拥有一双自己的翅膀。阿瞳打造的翅膀再好,也是铁的翅膀。那么即便真的飞到了云上,是翅膀在飞,还是她在飞呢?
她不再去捕猎那些大候鸟,也不去找阿瞳研究羽毛的构造,把小铁匠和他的铁翅膀忘在脑后。多少次,师夷都想过,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翅膀,也许她再胆大一点儿,试着从羽蛇头上往下一跃,也能真的飞起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爬到羽蛇头上,望着下面大海碗一般的地下森林发呆,但是这一切,眼前这个看着又傻又呆的沙蛤又怎么知道呢?她向着羽蛇头的边缘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
就在这当口,蜥蜴小哎突然又闯了出来,骄傲地昂着头,嘴里叼着只大甲虫。甲虫头角折断,挥舞脚爪,发出悲惨的吱吱声。
“小哎,从哪里搞到的?”师夷惊讶地问。“搞到的。”小哎自鸣得意地说。
脚下的城门口处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是射牙大婶那可怕的嗓门覆盖了一切。
“小哎,看你把谁招来了,回头再找你算账!”师夷喊,她四下转头一望,朝着孤零零立在山顶的观象塔跑去,小哎扭动屁股,叼着甲虫紧随在后,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叨咕:“算!”
沙蛤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师夷回头凶狠地喊了一声:“还不快来!”沙蛤别无选择,哭丧着脸跟了上去。
观象塔的底层木门虚掩着,师夷和沙蛤一起探头往里看,室内弥漫着新腾起的灰尘和纸张腐朽的味道,沙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观象台的底层是个高大的藏书室,四壁和中央都竖着高高的书架,升入黑暗的顶部,每个木格里都堆满了一卷卷的卷轴、天文图纬、古书残卷,还有刻在竹子和石头上的古书,书架围绕成迷宫,看着像个大鸟笼。关上门后,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拱形天花板下开的狭窄窗口里照射进来。
“她会找到这里来吗?”沙蛤担心地问。“小铁匠不说就行。”
“他不会说出去的。”沙蛤摇了摇头。“你这么相信他?”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不就该互相帮忙吗?”
师夷撇撇嘴:“可是他一说谎就脸红,瞎子也能看出来。”
“旷出来!”小哎嘴里塞着叉角甲虫,依然含糊地跟着喊叫。它在书架中转了两圈,找定一本线装书作为餐桌,将甲虫放下来开始品尝午间大餐。那只叉角甲虫看上去已经僵死了很久,不料却是个鬼伎俩,一获自由,立刻展开双翅,嗡的一声从一侧墙壁上的小窗洞里半飞半跳地冲了出去。
“别追!”师夷急声悄喊。
“……追!”小哎口齿不清地跟着叫道,连蹦带跳地追着甲虫从窗口溜了出去。
师夷跺了跺脚,不理它了。
“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沙蛤从书架上扯出了一本书,那本书厚得好像铁砧,封皮腐朽了,但仍然可以看出原先是质量上好的厚羊皮。沙蛤只是用手指轻碰了一下,书卷就自己抖动起来,将暴雪般的尘土抖落一地,显露出封面上用蓝墨水画着的一张狰狞的人脸。它仍然在变换形状,仿佛有只咆哮的灵魂被禁锢其中,要挣脱出来。
沙蛤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读了起来。他喜欢读书,虽然有很多字他看不懂,但火炉嬷嬷说过,离开了河童殿也要继续学习。只要有机会拿到一本书,他就会使劲儿地读啊读,把所有认识的字都读完。
“看书有什么用?”师夷嗤笑着看他。
“书上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沙蛤惊疑不定地从书上抬起头来看了师夷一眼,“看这一页,这里写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动物是大风,比大风还要大的是虬鱼,但是密勒巴……师尊,我看不懂他的名字,好像是个巡夜师,见过的巴蛇比它们要大得多……多厉害啊,这是书告诉我们的知识,我们从来也没见过巴蛇,却知道了它是一种很大的动物……”
“到底有多大呢?你还是不知道呀。”
沙蛤瞪圆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硬撑着说:“很大很大很大……”
师夷也随手扯了本书,她拎着书脊,书的脱落部分不停地往下掉落。“呀,要小心这本书了,它太古老了,需要重新装裱。”
“对于书,我有更好的使用方式,”师夷轻笑一声,“它们用来点火很不错,喂,你们厨房不正需要引火物吗?”
沙蛤闭了下眼,不忍看到那本书被师夷扔过整个藏书室的角落,一路散落书页的情形。
“千万别在这里点火,”他害怕地说,“这些书太干燥了,很容易点燃的……巡夜师的藏书塔,前后七代巡夜师收集的古书,我们赔不起的。”
“嘿!看,这里有个木楼梯。”师夷撇下了他,走到了藏书室的深处,在那里大呼小叫地说。沙蛤连忙拖着那本大书跟了过去,他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里。
“可以往上走的,藏书塔还有两层吗?”师夷问。
“别去……”沙蛤还没有说完,师夷已经好奇地顺着楼梯爬了上去,在楼梯尽端,推开一个木头顶盖,消失在塔的上一层里。
“嘿,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沙蛤说,四周都弥漫着古旧的气息,连他的喊叫声都变得压抑了。他想过后退出门,又怕被射牙抓个正着,犹豫片刻,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爬上那座又陡又窄的木楼梯,钻入黑暗中。
这一层塔里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四面铺开的黑暗,师夷已经不知去向。沙蛤站在楼梯口,不太敢动弹,突然间听到左边有人的气息,呼吸粗重,好像生病了一样。
他伸手去摸,摸到一个裸露的身体,皮肤触手滚烫粗糙,胳膊上肌肉突兀——不可能是师夷。
他大叫了一声,想要逃跑,却猛地天翻地覆,被沉重的一击掀倒在地板上,一个可怕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他的肋骨嘎吱作响,几乎要被压断,咽喉处像是被老虎的利爪攥住,越来越紧,越来越无法呼吸……他拍打地板,想要喊救命,但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东陆人把“骨烈延”翻译成“环形营地”。
第四章靡不有初
云胡不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小小的一百名武士开始让东陆人胆寒。他们到处袭击人族的栅城、商队,有时候连全副武装的税使押运队也不放过。每次出征前,他们都会大声呼喊盘鞑长生天的圣名:『敕勒,敕勒,敕勒!额其格腾格里!』黑暗中独狼的声音在说:『我们是霸府狼骑,要记得这个呼喊,记住这些名字。』云胡不归记得这些话。他记得这些名字的意思是: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