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络卡夜盐的队伍动身出发时,既冷清又孤单。她只带着十多名随从和二十只强壮的巨鼠,大部分人是步行的,因为鼠背上要驮帐篷和食物,最多的货物是水。
他们要穿越雷眼山西部的神泽荒原,那里曾经水源充沛,但如今只剩下在干涸的河床底部蜿蜒的细小泉水。
队伍的前面竖着一支小小的白色三角旗,绣着火环城的环蛇徽,那是唯一象征阿络卡身份的标志。
夫环熊悚没有去送行。
他只是骑着自己的巨鼠坐骑,从高高的山顶上远望这支小小的队伍。他嘴唇紧抿,眼睛中可见闪烁的光。
“你得帮助我,毒鸦,”熊悚说,梦里的情形像是条隐形的绳子,将他紧缚着,“你要理解我此刻做的一切。”
“我尽力,大人,”毒鸦说,“但仅靠我是不够的!”
虽然不知道熊悚的全部算盘,但是毒鸦营山无限信任眼前的这个人。
熊悚是个天生的战士,他的一生都在为保护火环城而战斗,或许只有毒鸦才了解他付出了多少,也只有毒鸦,才知道他还愿意付出多少。
“我得到了一张地图,那张图确然无疑,可以拯救这座城市的财政,还可以让它免于战火。”
“那是好事。”毒鸦冷静地说。
“可我却不能使用它,烛阴之神瞎眼了吗?这是什么道理?”熊悚惊天动地地咆哮了一声,连胯下的巨鼠都被他的怒喝所惊吓,激动地抓挠起来。
这不是毒鸦第一次听见熊悚亵渎神灵,他稍稍后撤了两步,等待夫环平复自己的情绪。
熊悚勒住缰绳,望着远山不停地思考。
毒鸦决定静以待变。他知道最后会像以往一样,任何惊涛骇浪都会被夫环摆平。
“我会搞定,”熊悚最终结束了思考,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但仅靠我是不够的。”
他从腰带上的收纳袋里找出炭笔,唰唰唰地写了两张字条:“把名单上的人找齐。我会在熊脸洞道最底层的坑穴里等他们。”
“最重要的是……”他扬了扬第二张字条,那上面只有一个人名,“召唤他!”毒鸦看了一眼字条,惊疑地抬起了头:“你确定?”
火掌舒剌是最后一名赶到会场的。到会的人中,唯独他是从下至上、从地腹深处爬上来的。
他低头穿过那模糊的熊脸头像时嘟囔了句:“黑铁之神!”四五名河络在阴影里抬起头看他。
不用环视四周,火掌舒剌立即明白在这里的都是火环城的实权人物:矿工头领铁岩苏玛、木工首领南牌撒书、负责矿车运输的黑狸北宁,还有熊悚贴身卫队的领卫毒鸦都在这儿。
这些河络职位不高,但却是整个地下矿城运转不可或缺的零件,同时,这些河络也都是在锁龙河与熊悚并肩作战的部下。
“为什么要在这儿见面?”火掌不快地叨咕,擦着头上的汗。
“我喜欢这里,可以看到地下城最美丽的景致。”黑暗中最庞大的那个身影转过来说。
他们跟随熊悚俯瞰,看到了在漆黑之路上艰难跋涉的矿工。
这条窄小的地下矿道的热度已经高到了惊人的程度。每向地腹深入一步,温度就会提高一点儿。
矿工们挖掘的地方十分接近死火山的熔岩坑,隔着薄薄的岩壁,就可以听到熔岩在山腹里滚动的声响,偶尔有些地方的熔岩会穿破岩壁,流到窄小的路上来。
即便穿着厚厚的帆布衣服,每半个时辰就要被泼上一桶冷水,矿工们还是必须每两个时辰就轮一班,退回到更高一层的栈道上去休息。
这里比盛夏的酷热更加煎熬。但这才是河络的生活。
“阿络卡已经下了命令,我马上要把这些矿工撤回来了。”“何不再等等呢?”熊悚心不在焉地说。
“等什么?”
“等到龙噙者把我们拖入战争,那时候,他自然会把所有矿工征召去作战的。”
“呸!人族皇帝的命令对我如同无物,”火掌说,随即又有点儿心虚,“这是他的信使说的?”
“不挖出矿石,我们就无法逃离这个乱世。”
“怎么样才能满足龙噙者?”火掌舒剌变成了一条穿在钩上的鱼,急切地问。“十五天,五千车矿石!”
“太重了!”
“所以我们必须放手让所有的矿工、锯木狗和运输车都下来。我们有了那张地图,现在可以同时挖掘三个矿场。”
“我反对,”火掌舒剌脸色阴沉,又去找自己的烟袋,“那就是一场大规模开采——公然违抗阿络卡的命令。一旦她回来,会立即召开大会弹劾你,你知道那都是些对夜盐忠心耿耿的老头儿,铁大师东莫、铁匠门罗以及所有铸物师的头儿,他们会罢免你的河络王职务。”
“走着瞧吧,”熊悚说,“我已下定决心,无论阿络卡许不许可,都要继续挖掘下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火掌不高兴地问,“我们不能对抗阿络卡,不能对抗神的意志。”
“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火环城的金库已经空了,我付不出矿工的工钱。”熊悚背转过身去,专注地凝视地下那些缓慢推进的灯笼。
他的话语很轻,但却震动了身边所有的人。
在河络的地下城里,铁匠铺、盐铺和矿工场是公有的,由夫环分配其收入和支付工钱。按照河络不成文的规定,当夫环付不出工钱时,就到了遣散矿工的时候。
火掌默然,他虽然知道情况很糟,但不知道火环城的经济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
“你已经听到了,阿络卡要离开这里,去寻找另一种生活,你舍得吗?”
火掌舒剌右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腰带上的那一串职业挂坠,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如果遣散矿工,我们就再也不是矿工城了。”
“正是这样,”熊悚严肃地拍了拍掌,“火掌,你要效忠于我吗?”
火掌舒剌犹豫了,全身微微颤抖,他四下环顾,剩下的人显然都已被熊悚说服。
他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继续挖下去。可是,你别忘了地下的怪物。”“毒鸦会把我的卫队派到矿道里去,每一名重装步兵和弩手都会用来保护矿工。”
“你没有阿络卡的虎符,不能调动大部队是吗?”火掌舒剌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人不够。”
“我们马上就会有一支军队,我已经召唤了铁鼠部的赤甲。”
熊悚身后的毒鸦点了点头:“我昨天派了一只巨鼠到铁鼠部去送信,应该已经到了。”
“你传呼了赤甲遥空?”毒鸦用不相信的语气问,“溪谷河络的雇佣兵?”
赤甲遥空,是铁鼠部落佣兵团的领卫,此刻正在附近的锚溪谷里屯田。这里的每个河络都在锁龙河战役里和他打过交道。
“他们仇视火山河络。”
“但不仇视雇主。”“我们付不起钱。”
“有了矿石就付得起了。”
“你们怎么看?”火掌猛扭头问一旁的人。
“他是个疯子。”毒鸦营山慢悠悠地说。“疯得厉害。”铁岩苏玛赞同说。
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赤甲遥空,那家伙身高惊人,肤色苍白,脸上疙疙瘩瘩,满脸凶相,是个狂妄凶暴的职业军人,他可以眼也不眨地杀死自己的同胞,只要他们在战争中转身向后逃窜。
“这是一场赌博。”火掌喃喃地说。
熊悚在用火环城的命运赌博。如果他们挖不出矿石,赤甲可不会在乎是什么理由,就会烧毁整座火环城。
“这些事都让我来处理,”熊悚几乎是恶狠狠地打断自己的矿大师,“不需要愧疚,我们是矿工城,本来就应该向下掘进,这是我们的命运。”
2
他记得自己曾在一个梦里,那里是闷热的地下,让他浑身不停地流汗。
在梦里他充满杀人的欲望,想要把阻挡眼前的一切全都一刀两断。
他想要醒来,想要离开这黑暗,但等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现实世界同样漆黑和闷热,甚或更黑、更热。
往事如大雨般纷至沓来。草原、奔跑的狼、烈火和战旗、倒下的马。全是动荡的生活。
单纯而暴烈的生活。
“记住那些东陆人。他们修建栅城,隔断了一片又一片原本可以自由奔驰的草原。你们饿着肚子像狗一样在贫瘠的草地上徘徊,四处寻找食物,睡在泥地里,杀死自己的兄弟,都是拜他们所赐……”
营地里每一个小孩都是草原各部族选出来的孩童,跋涉千里送来的。他们在原部族都会被注销户籍,标注上死亡的符号。
对于他们原先生活的那个部族而言,他们都是死人。
那时节,东陆对北陆蛮国使用羁縻制,他们战胜不了草原人的精锐骑兵,于是改用美食和歌舞麻醉蛮族人的贵族,虏获他们的心灵,册封他们的大君为蛮可汗,最终在悖都设立了羁縻州和多胡营监控蛮人。
羁縻州都督是个文官,手握军权的多胡营统领才是事实上的草原霸主,其中又以右部督为重。
农耕人开始在草原上修筑栅城,开垦矿山和农田,绿色海洋上冒出了越来越多农耕人的炊烟。而青壮年男子,却要编入东陆的军队,不是被送去对抗羽人,就是到各地服苦役。如果这些人不死,同样要被送入这巨大的绞肉机。
草原就这么失陷了。
“记住那些东陆人,他们在悖都寻欢作乐,手掌实权。蛮可汗剌贵是草原人的头马,却从没上过战场,他只喜欢在宫殿里点燃高高的篝火,喝得酩酊大醉,跳舞通宵达旦……忘记了饥饿和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