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被人猛踩了一下,他刚抬头“喂”了一声,就看见一个身影拖着另一个人,一阵风似的掠过他身边,从蛇眼里跳了出去。
阿瞳大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却把火炉带翻了,火炭滚了一地。他顾不上看火炉,先趴到窗口往外看,那两人没有掉下深渊,而是踩在蛇眼眶的边沿上,转身向上攀爬,翻上蛇的上眼眶后,一前一后地就顺着蛇眉骨斜坡向上额方向爬去了。
太阳把他们的身体边缘打得一片闪亮,大团的阴影正好落到阿瞳的脸上,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见长长的影子在陡峭的石坡上就像猴子一样敏捷,另一个稍矮的身形则犹犹豫豫,一步一滑,看上去很是惊险。
“沙蛤?”阿瞳吃了一惊,不相信那个胆小的沙蛤会跟着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亡命。
师夷攀上蛇头,掉头回望从蛇眼里探出的惊疑而苍白的脸,露齿一笑:“别告诉别人啊。”她的话音又温柔又诱人,阿瞳看着她的眼睛,不觉一阵眩晕,把头缩了回去。
师夷又揪了沙蛤一把:“快点儿,我们要找地方躲起来。”
“我……害怕。”沙蛤说,短短两天内他连续上了两次地面,这种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不适合他。
蛇头上的空旷让他害怕,脚下的深渊更是让他恐惧。“快点儿,爬上去。”师夷在后面催促他。
沙蛤蹲下身子,死死地抓住石缝里长出的草根:“我们会掉下去的,还不如被射牙抓住呢。”
“别胡扯了,你看我的……”师夷轻轻一笑,突然双手一撑站起,在羽蛇的额头上踮着脚,跳起舞来。
她将裙子撩在腰带上,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轻巧地旋转,在滑溜狭窄的石头上,她跳得没有一点儿声响,一只黑漆漆的铁镯子在她的手臂上滑动。
那是刀尖上的舞蹈,脚边就是万丈深渊,她的双足洁白无瑕,踏在被雨水浸黑的青色石头上,柔韧细长的头发甩了起来,好像一团青色的火焰。
“不能跳……”沙蛤喊了半句,被自己的心跳噎住了。他心里明白,她丝毫也不畏惧被踩在脚下的这座蚁穴,更不畏惧那些传说。
“跳!”小哎扭动着髋部用后腿立了起来,细长的前爪忽张忽拢,鼓鼓的腹部一起一伏,上面的淡红色斑纹也跟着舞动。
在火炉嬷嬷的故事里,还在地下城奠基的时候,有一位河络少女被投进了永恒的地火之眼,以祭祀地下那些被遗忘的幽灵。少女的名字早已失传,人们只记得她非常美丽,善于舞蹈,于是火环城里有一条奇怪的不成文法令,除了地火节那天,不许未成年的少女在火山上跳舞,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有少女跳舞,整座死火山就会战栗不已,从地下到火山顶都会摇摇欲坠——除了地火节那天,那一天,一切禁忌消除。
羽蛇的头部悬在火山口上微微摇晃,也许是一次小的地震,也许只是沙蛤的想象。
她的舞蹈那么动人心魄,仿佛一把利刃在一点点割开他的规则。沙蛤用胖胖的手掌遮住眼睛,不敢看了。
师夷还在跳着,大声嬉笑着,她明白自己的魅力。
她喜欢利用这一点去怂恿男孩,让他们去做傻事,至于后果,她从来不在乎。“才没有什么少女幽灵,看我说的,没事吧。”师夷最后轻盈地一跳,跳到蛇的上额边缘,在那里做了一个双手倒立。
沙蛤紧张得手心出汗,他不敢和这个传说中的魔女说话,也不敢看她。
师夷依旧欢欣鼓舞:“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得做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
师夷捡了一块瓦片,在蛇头上额的雕刻处使劲儿刻下一行大大的字:“夜魄十八日,完败射牙大婶于此!”
沙蛤郁闷地看着师夷破坏文物,咕哝道:“这些石雕很古老,夜盐说我们应该好好保护它!”
“谁在乎?”师夷大大咧咧地说,“我讨厌夜盐。她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得喜欢她,为什么?她不值得大家喜欢。”
沙蛤倒吸一口凉气:“可她是我们的阿络卡。”
师夷放肆地大笑,露出了一口尖尖的白牙,又在那一行字下加了落款:“师夷与沙蛤。”
她扔掉瓦片,歪着头欣赏自己的字。
沙蛤皱起眉头,倒不是意识到这或许会成为罪证,而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好看。
“我们要在这儿躲多久?”他问。“要多久就多久。”
沙蛤低头沉痛地思考了起来。
“要是有吃的就好了,”他思索良久后,抓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首要问题,“我们要是躲很久,就需要吃的,各种吃的还有喝的东西。”
“我从来不担心这类问题,”师夷眼睛一挤,又开始嘲笑他:“你干吗总是瞎操心,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你是不是晚上总睡不着觉,担心天花板会塌下来啊。”
沙蛤垂首想了一会儿,悲从中来,突然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师夷最见不得人的眼泪:“天哪,你非要哭吗?多大点儿事啊。”
沙蛤哭了一小会儿,自己又骄傲地抬起头:“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铁匠,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还不知道,但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真的吗?听起来很复杂。”师夷换了一种眼神看他,那是一种饶有兴趣去取笑一个人的眼神,但沙蛤丝毫也没察觉,“复杂”这个词还从来没有人用来形容他呢,他兴奋起来,问:“你知道阿瞳在做什么吗?他好神秘的样子,不肯给我看。”
“有什么神秘的,在做铁翅膀呗。”
“铁翅膀啊!”沙蛤恍然大悟,想起来小铁匠把一支一支的羽毛对着炉火照耀的样子,“他是铸物师啊,他很厉害呀,铁翅膀做起来一定很漂亮,他是想得到地火节竞技大会的梦火者吧!”
“才不是呢,”师夷撇了撇嘴,“这家伙可笨了,在竞技大会上根本就没戏,他只是想用铁翅膀飞起来——看到小哎了吗,它又窜到哪里去了?”
沙蛤坐在那里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考虑这个新信息。“他想要飞?”
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对皎洁的翅膀,月亮下飞舞的银色头发,以及飞翔起来时脚下空荡荡毫无依托的恐惧。
既然阿瞳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他的朋友,他就得为朋友考虑考虑呀。沙蛤忧心忡忡地说:“他想飞起来干吗呢?这太危险了。”
“危险吗?反正他永远也学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多摔掉个胳膊摔掉个腿的。”师夷快乐地说,“他还想把铁翅膀给我,但我不需要那东西,我自己就能飞。”
“铁翅膀那么重,和羽人的翅膀相比差那么多,怎么可能飞起来呢?”沙蛤把自己郑重思考过后的答案说了出来,“河络是永远飞不起来的,根本就不应该飞。”
“哈哈,根本就飞不起来。那是你们。”
“你不是河络吗?”沙蛤皱着眉头说。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一定会飞起来,等到了时候,靠自己的力量就能飞。”师夷又跳了起来,站在刀一样的悬崖边缘,张开胳膊,迎着风又叫又跳:
“我一定能飞!啦啦啦啦,我当然知道,有一天我会飞的!”
与其他的河络不同,师夷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
她母亲从不参与河络的群体生活,总是独自行动。
四年多的时间,她把小师夷藏在一个干涸的小水窟里,拒绝将她送入河童殿。
她偷偷地喂养她,给予了毫不逊色人间母亲的雨露和关爱。
不能让女儿享用河络的集体饭食,她就从森林里带回来榛果、蘑菇和蜂蜜等种种散发野外气息的食物。她独享着给婴儿喂奶、替她换尿布、第一次开口微笑、腿上的皱褶、换牙时的哭泣……种种这些乐趣。干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嘴里总哼着一支异族的歌谣,关于蔓草、树梢、天空和飞翔。
那几乎是师夷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当她喊出第一声妈妈的时候,妈妈流着感激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模样仿佛一辈子也不会松手似的。
可是某一天,母亲带着弓弩出了门,再也没有出现。
小师夷的那段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那是一种半失忆的状态,她不记得母亲是匆匆忙忙地离开,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去打猎。她记不得之前是否有过任何异兆,但也不记得是否一切都如常。
四岁的小师夷一个人留在黑洞穴里,像小猫那样哀叫,饿得几乎失明,才被火环城的河络矿工发现。她被带到了河童殿的火炉嬷嬷面前,火炉嬷嬷沉默地看着她,好像在检查一袋土豆。
河络与异族通婚所生的后代在幼童期都完全显现河络的体征,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出与其他河络的任何差别,但仍有极少的概率,会让混交的后代显露出另一种族的体貌特征,这一变化会发生在十六岁那一年。那之后,外族的形态会发展迅猛,逐渐吞噬河络族残余的身体形态,让他们完全变成一名纯粹的外族。这一过程不可逆转。
火炉嬷嬷也是意图在她身上找到异族的征兆吧。
河络可不会将任何一个异族人的婴孩放入自己的河童殿,那几乎是和“影月血咒”一样可怕的入侵者了。
她皱着橘皮般的眉头,用仅剩的两颗门牙咬住松弛的嘴唇,这位严苛的老太婆可不会满意师夷的样子,因为和同年龄的河络小孩比起来,师夷的骨头太轻,个子太高。而师夷咬着牙,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那会儿她巴不得被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