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还没说完,师夷已经刺的一声,扯裂了自己的衣袖,从少年的膝盖下挣出手来,一攮子扎入他的胸口。
少年的眼中浮现出一团白雾,他迷茫地张开嘴,向后摇晃了一下。
师夷趁机抬起腿来,猛踹立在一边的书架。她听到咔嚓一声响,书架倒下了,然后撞倒了另一排书架。书本像大海般倾泻而下,将他们覆盖在其下,斗室内厚重的尘土飞扬,几乎让所有的人窒息。蜡烛熄灭了。
沙蛤拼命地咳嗽,眼泪滚滚而下。一双手在拖他。
他被从倒伏的书架下拖了出来。
“快走。”师夷一边咳嗽一边推他。沙蛤一起身就撞到了墙上,他以为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出去的路,而那匹陌生的狼很快就要从书本的坟堆下立起身来了。但就在这时,他一脚踏空,从木头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师夷紧抓住他的衣衫,也被带了下来。
他们的眼睛被穿过窗棂的光线照得发花,沙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魂未定地说:“那个人……那个人……咬了你。”
“还挺能打!”师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被压住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她还丢了自己的刀子。从会打架以来,她可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让她怒气满怀。过了片刻,她又得意起来:“最后还是被我打倒了!看,沙蛤,他可不是我的对手吧。”
“他被捆着的。”沙蛤怯生生地提醒她。
小魔女也会脸色一红,她大声叫道:“谁管这些,我们只看结果。”“你杀了他!”沙蛤敬畏地后退了一步。
“死不了。那是我打架时用的刀,刀刃短,扎不死人。”师夷剥开衣衫,看看肩膀上的牙印,愤恨地说,“真像匹狼,打架不讲规矩,都是些不开化的蛮人。”
“我听火炉嬷嬷说,你咬下过一个小孩的耳朵。”沙蛤讪讪地说。师夷杏眼一瞪:“滚。”
沙蛤连忙滚开了,一直退到安全距离外,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你在藏书塔里点了蜡烛,幸好没有烧起来,不然我们就是部族文化和历史的罪人了。”
“我巴不得把整座城烧了呢。”师夷说。
可是这个笨家伙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你刚才说,他是被捆着的……这么说,是个囚徒!火环城和异族开战了!”
“开战?”沙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里会变得很危险吗?”
“危险?”师夷龇牙一笑,“如果被射牙大婶找到的话,会的。”“这儿藏不住了,”她说,“我们得另外找地方。”
她推开藏书塔的门,确认外面无人,然后闪身出了门。沙蛤绝望地紧挨着她的后背,跟着朝火山口外沿跑去。
空谷寂寥。
这是深秋季节,河络的地面活动已经几乎全停了,地面上一个人也见不到。
晨光正从东方的天空里洒下来,把山顶上摇曳的草叶照得一片柔和。他们正站在越岐山口的边沿上,一侧是火山口陡峭的内壁,另一侧则是平缓的外坡,覆盖着短短的草皮和几块散乱的白色岩石。观象塔好像一只倾斜的王冠,向火山口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
沙蛤紧张地抓住师夷的后衣襟,几乎是哀求地说:“我从来从来没有踏出过火山口……”
“闭嘴,”师夷悄声说,“射牙是个会坚持到底的狠角色,就算她离开了,也会逼迫哨兵留意像我们这样乱跑的小孩,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她很有耐心,不过,我们要更有耐心,就在火山坡的草丛里趴着,一直趴到晚上,等到射牙离开,等到城门口的哨兵换岗。只要射牙大婶不在,新来的哨兵才不会关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沙蛤轻轻地叫了一声,站住了脚。“你又干什么?”师夷不耐烦地问。
沙蛤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天空,那道脑中的帘幕仿佛又唰的一声落了下来,将他与外界隔绝。
“她来了。”他呆呆地说。“谁来了?”
“是她。”沙蛤肯定地说。
“你在说谁?谁在那边?”师夷回过头去看,又陡又窄的火山口边缘光线明亮,山尖上一览无余,别说是人了,连只鸟儿也不见踪影。
“你眼花了吧。”师夷哧的一笑,用手在沙蛤眼前挥了挥。
然而沙蛤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划破天空的影子身形曼妙,白影翩然,绕着观象塔盘旋了一周,突然落了下去,消失在藏书室的后面。那是他梦里见到的那双翅膀吗?
“别做白日梦了,快走,小胖子。”师夷揪了他一把,沙蛤慢吞吞地拖在师夷身后,在拐过山脊线时,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跳。
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观象塔,满载着七代巡夜师珍藏书籍的藏书室,从底层的窗户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烟。
沙蛤的喊叫声噎在喉咙里跳不出来,只能拼命扯师夷的衣衫。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后方。师夷回过头来的时候,正好来得及看到一道白影从门口闪出,然后跃入那依然被阴影笼罩着的火山口。
师夷回过神来,往回冲到火山口边缘,抓住地上的岩石,探头向下张望。火山口的边缘高处闪烁着阳光,但以下仍然是一片漆黑,他们依稀看到一道白影,飘飘荡荡地落到火山口里的地下森林顶部不见了。
“火炉在上,今天我们居然见到了两个异族人,”她惊叹着说,“那是个飞人,你看到了吗?她飞得可不怎么样,如果我有翅膀,我可不会这么用它。”
“她飞得很好。”沙蛤鼓起勇气反驳说。
“呸,你怎么知道?!”师夷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小胖子再迟钝,也看出她的目光里饱含嫉妒。在师夷心目中,她自己才是飞得最好的那个,可现在她甚至还没有长出翅膀。
猛然间,一阵飘过的烟雾将他们笼罩其中,沙蛤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们这才回头去看正在一团一团往外冒烟的藏书室。
“起……起……起……起火了。”沙蛤颤抖着嘴唇说。“哈,原来是个纵火犯。”师夷却高兴起来。
“她不是,不可能是!”沙蛤吓了一跳。
“什么她?哪个她?你认识她吗?”
沙蛤迷糊起来,是啊,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她的来意,怎么能确定火不是她放的呢?他回忆起这姑娘紧身服下的轻甲,还有背上那两把形状锐利得骇人的细弯刀,她在空中抓住他的动作轻捷有力,就像是名久经训练的武士,还有她那封神秘的信……某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沙蛤的脑中,搅得他脑海一片混乱:她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把你那小姑娘忘掉吧,卫兵很快就会被惊动,他们才不会相信什么会飞的羽人这样的故事呢,这笔账会算到我们头上的……我和你!”师夷说。
“为什么是我?”沙蛤可怜兮兮地问,这件事的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劝小哎不要吃那只甲虫……他不明白为什么倒霉事会一桩接着一桩落到头上。
“想把一切都撇干净吗?喂!”师夷嚷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快逃吧。”
可是他们只逃出两步,师夷又猛地站住了脚。
“阁楼上那个,”她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大双眼,“他被捆着……”沙蛤愣愣地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明白师夷想说什么。
“……他可没法逃出来。”
“啊,会被烧死吗?”沙蛤说。
死亡这个概念对他还很含糊,他想起了那些在屠场里翻滚的沙虫,它们不愿意死,在死之前会叫唤他的名字。他的脸变得苍白又透亮,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声了:“他会死吗?”
“得找人来帮忙,可怎么解释我们在这里?”师夷皱眉沉思,最后又摇了摇头,她咬着嘴唇说,“管他呢,我们又不认识他……”
烟气已经变浓了,一团一团地往外滚,间杂着亮亮的火舌。
师夷向山坡上走去,可却有点儿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沙蛤像个梦中人一样跟着她走,小声嘟囔:“他会死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狠狠地说:那小子像狼一样,还咬了她,烧死活该。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野人咬她的那一口,却让她从脖子到腹股沟一阵火热,好像被火焰烫伤似的。
还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好像一泓深色的酒。还有他那没说完的话、他跪在她胳膊上时沉重的喘息,像是干渴的人等待泉水。越想着这一切,师夷就越心烦意乱。她想着他的牙齿、他身上的青草味儿、他在她手心下那强健又柔韧的肌肉,一切都和她曾经经历过的河络青年完全不同。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呢?
她轻轻地问自己。
母亲的血缭绕在她的血管里,她深信不疑那是一种诅咒,她也会遇见个异族人,然后陷入幸福或是伤心的深渊。
明媚的阳光把山顶展现得一片透亮,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日子里,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师夷知道那把刀的刀刃不长,他肯定还没有死,但能活下去的时间不多了。
“这就是我的命运。”她自己回答说。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像母亲那样让它溜走,她会紧紧地,紧紧地抓住那东西,让它落在自己的掌心里。
小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攀在一块大石头上,不安地看着冒烟的藏书塔。“呛!”它大声说。
师夷掉头向藏书塔跑去。沙蛤目瞪口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为什么?”他哭丧着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