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两个小时他都在教自己学走路。这比适应晕船难多了,因为,不管海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甲板一直是个平面。但此时就像是在水上学走路。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离开浮岛的边缘,或者说是海岸一百码远。当他能够走五步而不倒下时,他自豪得不得了。他双手伸开,膝盖弯着,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失衡,他整个身体摇晃,收缩,像一个刚学习走钢丝的人那样。如果他不是那么软软地摔倒,如果不是跌倒后还那么令人愉快,还可以仰望金色的苍穹,听到水的无尽的温柔低语,呼吸到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草香,或许他可以学得更快些。而且,在头朝下跌进一个小峡谷里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整个浮岛的中央山脉的顶峰,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俯视田野和森林,四下瞭望海岸。奇怪的是,他刚想多坐几分钟,就又被阻止了,因为就在要站起来时,山峰和峡谷都又被淹没了,整个岛都变平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到达有树木的地方了。那里有羽毛般的矮植物,大约有醋栗树丛那么高,颜色似海葵。上面是高一点的植物——是很怪异的树木。在他头顶上方,灰色和紫色树干上方展开了茂密的遮篷,遮篷的主导颜色是橙色、银色和蓝色。这里,因可借助于树干,所以他站得更容易些。树林里的各种气味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说它们使他感到饥渴有些误导人。它们差不多创造出一种饥渴的感受——一种似乎是从躯体流向灵魂,想感受天堂的渴望。他一次次地静静地站着,手抓住树枝来稳定自己,吸进一切,似乎呼吸已成为一种仪式。同时,这里的林景可以变换为地球上的十几种风景——一会儿是齐平的树林里垂直耸起高如塔的树木,一会儿是小溪密布的深深的山谷,一会儿是长在山坡上的树林,一会儿又是可以站在上面透过倾斜的树干看大海的山巅。除了无生命的波浪声,周围一片死寂。他的孤独感变得强烈了——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好像只是给包围着他的超凡快乐增加一丝蛮荒之意。如果有任何恐惧感的话,那就是他微微担心他的理性会处境危险。皮尔兰德拉上可能有某种让人脑无力承载的东西。
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大大的圆形葫芦状黄色水果悬挂在枝头——就像卖气球的人背后的气球一样挤在一起,而且也差不多大小。他摘了一个,在手里反复把玩。外皮光滑坚硬,似乎不可能被撕开。突然,他的一根手指头碰巧刺破了果子,进入到冰冷的内部。他迟疑片刻,然后把那小孔放到自己嘴唇上。他本想试着吸出最小的一口,但刚品尝了一下,他的谨慎就烟消云散了。它当然就是一种味道,就如他先前饥是饥,渴是渴的感觉一样。但它与其他任何味道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你再说它只是一种味道就显得老土。那就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享乐种类,是一种人类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超出所有想象,超出所有成规。在地球上,为一口这东西,国家间也要开战,反目为仇。你很难将它归类。他回到人类世界后,从未能够告诉我们它是刺激的,甜的,可口的,挑逗情欲的,似乳脂的,还是辛辣的。对于各种询问,他只能说,“不像那样。”在放下空壳,准备再摘第二个时,他意识到他现在既不饿也不渴。然而,重复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几乎是纯精神上的享受,那似乎是明显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性,或我们世界通常认为的理性,完全赞同再品尝一次那种奇妙的东西。他对水果的如孩子般的天真之情、所经历过的辛苦、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都赞成采取这个行动。然而,有个东西似乎反对这种“理性”。很难想象,这种反对来自于欲望,因为哪有什么欲望会从这种美味身旁走开?但无论什么原因,他似乎最好不要再品尝了。或许是这个品尝经历已经很彻底了,再重复将会很没格调——就像同一天要求两次听同一首交响乐一样。
当他站在那儿思考这件事并想弄清楚在地球上他有多少次不是通过欲望,而是通过违背愿望或服从于虚假的理想主义而耽于享乐时,他注意到光线在变化。他身后比先前更暗了。前面,天上和海上的光亮透过树林射过来,但强度已和刚才不一样了。若是在地球上,走出树林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但在这个晃晃荡荡的岛上,他要花更长的时间。当他终于走到空地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他眼帘。一整天来,金色的苍穹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标示太阳的位置,但现在整整半个天空都被太阳照亮了。太阳本身还是没露面,但在海的边缘停留着一个绿色的弓形,亮得没法看。再往外,几乎延伸到天顶的是一个如孔雀尾巴颜色的扇形。他扭头回望,发现整个岛发着蓝光,岛的那边,甚至在世界的尽头,是他自己巨大的影子。海比刚才平静多了,海面上方的天空升腾着白云石和大象状的蓝色和紫色蒸汽。一股带着甜意的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白天要走到尽头了。海面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平坦。在不远处的沉寂中,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他跷起二郎腿,坐在岛的边缘,这岛似乎是这种庄严之地的孤独主宰。他第一次想到,他或许被送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世界。恐惧似乎使他拼命享受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再一次,一个通过推理就可以预测的现象令他大吃一惊。光着身子暖暖和和地漫步于夏日的水果丛中,或躺在甜甜的石南花中——这一切使他期待着一个沉浸在微光中的夜晚,期待一种仲夏的温和的灰色。那些预示着天黑的美妙颜色还未来得及在西方彻底褪去,东边的天空就黑了。不多久,黑暗便到达了西方的地平线。一点微红的光在天顶停留了一段时间,便爬回了树林。按照平常的说法,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了”。但在他在树林里躺下之前,真正的夜晚已经降临了——无缝的黑暗,不像夜色,而像在煤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穿透的黑暗挤压着他的眼球。那地方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刺透金色的天顶。但那黑色是温暖的。甜甜的新鲜香气从黑暗中溜了出来。他不知道此时世界有多大。世界的边界就是他自己躯体的长度和宽度,那一小片软软芳香之地成了他的吊床,晃得更加轻柔了。夜色像毯子一样裹着他,把所有的寂寞都挡在了外面。黑夜或许就是他自己的房间。睡意像还没摸到树干就掉到你手里的水果那样自动地到来了。
4
兰塞姆醒来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在一个不离开自己世界的人身上。他看清了现实情况——虽然是在梦中。他睁开双眼,看到一棵纹理怪异,挂满黄色水果和银色叶子的彩色树。在靛蓝的树干的根部蜷缩着一条长满纯金色鳞甲的小龙。他立刻认出这是希腊神话中赫斯帕里得斯的金苹果园。“这是我做过的最逼真的梦。”他想。通过某种方式,他意识到他是醒着的。但他刚才熟睡中和他醒来后所经历的极度舒适和亦梦亦幻的感受使他一动不动。他记起在那个与此不同,被称做马拉坎德拉的世界里(现在对他而言,似乎是个冰冷古老的世界)他是如何遇到原始的独眼巨人的——一个洞中巨人,一个牧羊人。在地球上以神话出现的东西到了其他世界就变成现实了吗?他马上又意识到:“你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星球上,赤身裸体,孤身一人。那或许是个危险的动物。”但他没感到太害怕。他知道,依据宇宙标准,地球上动物的凶残性是个例外。他曾经在比这个更怪的动物身上找到过善意。但他还是多躺了一会儿,再观察观察那动物。它属于蜥蜴类动物,差不多与圣伯纳德狗一样大小,脊背是锯齿状的。它的眼睛睁开着。
他立刻大着胆子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那动物不停地盯着他看。他注意到,这个岛完全是平坦的。他坐了起来,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他发现水很静。海看起来像是镀了金的镜子。他继续研究那条龙。它会是个用理性思考的动物吗?一个在马拉坎德拉上被他们称做贺瑙的动物吗?他被送来就是要见这个动物吗?看来不像,但不妨一试。他用古太阳系语说出了他第一句话——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也感到很陌生。
“陌生的伙计,”他说,“我是穿过天堂,被马莱蒂的仆人送到你们世界的。你欢迎我吗?”
那东西死死地盯着他,可能是很明智地盯着他。然后,它第一次闭上了眼睛。这似乎是个无望的开端。兰塞姆决定站起来。那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站在那里,有二十秒那么长的时间,拿不定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时,他看到它开始伸直了身子。他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站稳脚跟不跑开。无论这个动物会不会用理性思考,逃跑几乎不会管用太久。它离开了树,晃了晃身子,张开了两只闪闪发光的爬虫类动物的翅膀——有点像金蓝色,像蝙蝠一样。它扇动的翅膀又合上了,长时间注视着兰塞姆。最后,它半蹒跚,半爬行地走向岛的边缘,将自己金属般的嘴浸到了水里。它喝完水后抬起头,发出一种沙哑的叫声,不过这叫声倒不是一点乐感也没有。然后,它转过身再次看着兰塞姆,终于向他走来。“等着它过来是愚蠢的。”假理性说。但兰塞姆还是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不动。它径直走来,开始用它冰冷的嘴轻拱他的膝盖。他极为不解。它会思考吗?这就是它谈话的方式吗?它不会思考但友好?果真如此,那他该如何回应?人几乎无法用手拍打带鳞甲的动物!它会在他身上抓挠吗?就在他突然确信它就是个野兽时,它却似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转过身开始非常急切地拔草。觉得礼数已过,他也转身回到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