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年多一点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们被袭击,听到坏消息,希望被延误。整个地球充满黑暗,成了令人痛苦的栖居地,直到有一天奥亚撒又来到我身边。此后,汉弗莱和我匆匆外出,站在拥挤的走廊里,下半夜在风呼呼叫的月台上等待着。最后,我们终于在一个晴朗的、阳光灿烂的清晨站到了一小块野草深深的荒地里(兰塞姆的花园成了这样),对着日出看到一个黑点。一个匣子几乎毫无声息地落在我俩之间。我们跳上前去,一分半钟之内便打开了盖子。
“老天爷!全摔成碎片了。”我看到内部第一眼时惊叫道。
“等一等。”汉弗莱说。在他说话时,匣子里的身体开始动起来,然后站了起来,抖掉了盖在头上和肩膀上的一堆红色的东西。我当时错以为那是残尸和血迹。但当它们从他身上纷纷抖落,被风吹起时,我发现那是花朵。他眨巴眨巴眼睛,大约一秒钟后,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并和我俩一一握手,然后走出来,来到了草地上。
“你俩怎么样?”他问。“你们看上去很疲倦。”
我一时无语,惊愕于从那个狭窄的“小屋”里站起来的那个形体——几乎是一个新的兰塞姆,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肌肉结实,外表年轻了十岁。从前,他已数根华发暗生,但此刻却是纯金色的美髯飘在胸前。
“你好,你的脚划破了。”汉弗莱说。我看到兰塞姆的脚后跟在流血。
“哇,这儿真冷。”兰塞姆说,“但愿你们烧热水了。我需要些热水和衣服。”
“好的。”我说。我们随他进到屋里。“汉弗莱都想到了。没他,我恐怕想不到这些。”
兰塞姆开始洗澡,门开着,他被水汽包围着。汉弗莱和我站在楼梯平台上和他说话。我们的问题多得很,他简直来不及回答。
“斯基亚帕雷利的说法全错了,”他高声叫道,“他们有正常的白天和夜晚。”“不,我的脚后跟不痛——或者,至少,才开始痛。”“谢谢,过去的任何衣服都行。把它们放在椅子上。”“不用了,谢谢。我不想吃熏肉,或蛋,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你说没水果了,是嘛?好吧,没关系。面包或粥,或别的。”“我五分钟后下来。”
他不停地问我们身体是不是真的还好,他似乎以为我们像是生病了。我下去准备早餐,汉弗莱说他留下来检查和包扎兰塞姆脚后跟的伤。他回到我身边时,我正在看一片从匣子里拿出来的花瓣。
“这花挺漂亮。”我说。我把花递给了他。“是的。”汉弗莱用科学家的双手和眼睛研究着它。
“精致得超凡脱俗!它使英国的紫罗兰看起来像粗糙的野草。”
“咱们把花放一些在水里吧。”
“没用,瞧,已经蔫了。”
“你觉得他咋样?”
“总的来说,顶呱呱。但我不太喜欢那个脚后跟。他说流血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
兰塞姆穿戴整齐地来到我俩跟前。我给他倒了杯茶。那天他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给我们讲如下的故事。
【注释】
[1] 在中世纪的天使学中,天使分为九个级别,按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炽爱天使,普智天使,宝座天使,统治天使,美德天使,制权天使,天使长,大天使和天使。——编注
[2] 斯基亚帕雷利(1835——1910),意大利天文学家。——编注
3
在天棺里旅行是什么样子,这兰塞姆从未描述过。他说无法描述。但在他时不时地谈到与此不太相干的事情时,一些关于那次旅行的零零星星线索就都暴露出来了。
据他自己说,他当时并非处于我们所谓的清醒状态下。然而,这个经历有积极意义,有其自身的特点。有一次,有人谈论常见意义上的通过闯世界、结交人去“见世面”,在场的B(是位人类学家),说到(但我没有记住)一种不同意义的“见世面”。我想他指的是某种宣称可以使天眼看到“生命自身形式”的冥想体系。不管怎样,兰塞姆由于没能隐藏他对这个问题相当确定的看法,而被盘问了很长时间。在极端压力下,他甚至说,在那种情形下,生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彩色体”。被问是“什么颜色?”时,他做出古怪的表情,只是说:“多美的颜色啊!是啊,多美啊!”然而,他马上又加了一句让人扫兴的话:“当然,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颜色。我是说,不是我们所说的颜色。”此后,他整个晚上金口难开。另一个线索是,我们一位怀疑论者朋友麦克菲反驳基督教人体复活的教义。我当时深受其害,他正以他那苏格兰人的方式用这样的问题逼我:“你认为在一个不需要吃东西的世界,还会永远拥有内脏和味觉吗?在一个没有交配的世界,还会永远有生殖器吗?伙计,你会快乐得要命!”这时,兰塞姆突然激动地爆发了:“嗨,你这个蠢驴,难道你不明白超感官生活和非感官生活之间有区别吗?”当然,那句话把麦克菲的炮火引向了他。我记得兰塞姆的观点是,身体当前的功能和欲望会消失,但不是因为它们被弄得萎缩了,而是因为,用他的话说,“被吞噬了”。我记得他先用了“变性”这个词,在拒用了“超越饕餮”之后,又开始寻找类似的描述吃东西的词。他不是在场的唯一的语文学家,于是话题转移了。但我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他当时正在考虑他在金星之旅中所遇到的某个东西。但他所说的关于金星之旅最神秘之处或许是下面这事。我就这个问题问过他(他不是经常允许我问)。我很随便地说:“当然,我明白,那事太不确切,你没法用语言表达。”然而,他那样耐心的人突然接过我的话严厉地说:“相反,是语言不确切。这东西无法表达的原因是它太确切了,以至于语言无法表达。”关于他的金星之旅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与从火星上回来后相比,从金星上回来后,他的变化更大。当然,那可能是由于他登上金星后发生的事造成的。
现在我给你们讲他登陆金星的故事——按着兰塞姆讲给我听的那样讲。似乎有一种下降感把他从那无法描述的飞天状态中弄醒(如果这是个合适的词的话)。换句话说,在他非常接近金星时,他感到金星是个头朝下的东西。后来,他注意到一边很暖和,一边很冷,虽然任何一边都没有极冷或极热到使人真的感到痛苦的程度。总之,两边不久就都被下面无边的、穿透半透明匣壁的白光包围了。光变得越来越强,使人难受——尽管他眼睛已得到保护。无疑,这是反照率,是笼罩金星,可以强有力反射太阳光的浓密的大气层。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像他登火星时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体重在迅速增加。当白光即将变得无法忍受时,体重突然完全消失了。不久,他左边的冷度,右边的热度开始降低,最后被一种稳定的温暖所取代。我认为,他现在应该是在皮尔兰德拉大气的外层——先是淡淡的,然后是微弱的彩色的光。据他说,透过匣壁可以看到,主色调是金色或黄铜色。此时,他应该非常接近金星表面了——匣身与金星表面垂直,他脚朝下落下,像站在电梯里的人一样。下降的感觉变得很吓人,因为没人帮他,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胳膊。突然,一片暗绿色袭来,还有一个无法判断是什么的声音——这是来自新世界的第一个信息(当然还有明显下降的温度)。他现在似乎是处于水平位置,但令他极为吃惊的是,他不是往下而是往上运动——尽管他此刻判断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一定不停在虚弱地、无意识地拼命移动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囚室”的壁快撑不住压力了。他发现自己的确在移动自己的身体,但被一种黏黏的东西给挡住了。匣子在哪里?他的知觉混乱不清。有时似乎在下降,有时似乎在快速飞升,此后又似乎在一个水平面上移动。那种黏黏的物质是白色的。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少……那是白色、朦胧的东西,就像匣子一样,只不过不是固体的。突然,他惊恐地发现,那正是匣子——是匣子在熔化,在慢慢地化掉,形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混杂色——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里面暂时似乎什么也摸不到。现在没匣子了。他已被倾倒出来,被独自放置在那里。他已经到皮尔兰德拉上了。
他最确定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倾斜的东西——就像相机没有端平时拍出来的照片一样。而这个印象仅持续片刻。此后看到的是又一个斜面。然后,两个斜面冲在一起,形成一个尖峰。尖峰突然变扁平,成了一条水平线。水平线又倾斜成一个发着微光向他凶猛冲来的巨大的斜坡的一边。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抬高了。他越升越高,最后升到了一个似乎是悬在他头上而非在太空上的泛着金色的穹顶之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下面张着大嘴的峡谷(像一块泛着青光,有条条白色浮沫的玻璃),就以差不多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朝下冲向了谷底。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除了头以外,浑身有一股惬意的凉意。他还意识到脚底下什么也没有。他已经无意识地做着游泳动作好长时间了。他现在是踩在一个无泡沫的海浪上——在感受了天堂的酷热之后,觉得它清新凉爽,若按地球标准,只能算是温暖——温暖得就像亚热带气候中细沙铺底的浅浅的海湾。在他顺利地冲上一个大浪的巨大而倾斜的球面时,他被灌了一大口水。水几乎没有一点咸味,可以喝——跟淡水一样,但不知比淡水无味多少倍。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觉得渴,但这口水给了他一种相当异样的快感,就像初次遇到“快感”本身一样。他把自己兴奋的面孔浸在半透明的绿水中,再次抬起头后,却发现自己又在浪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