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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兰德拉星 (C·S·路易斯)


“你指的是哪种语言?”
“当然是赫雷撒——赫拉博(Hressa-Hlab)。我在马拉坎德拉上学会的语言。”
“但你肯定不会以为金星上也说这种语言吧?”
“难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兰塞姆向前倾着身子说。我们此刻正在吃饭,差不多快吃完了我们的冷肉、啤酒和茶。“不可思议,我竟没跟你讲过,因为两三个月前我发现,从科学上来讲,这是这整桩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之一。我们本认为赫雷撒——赫拉博是火星上特有的语言,可我们似乎大错特错了。它实际上可以称作古太阳系语(Old Solar),或赫拉博——艾瑞博尔——艾弗——考尔迪(Hlab-Eribol-ef-Cordi)。”
“你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是说,那是最初居住在我们星系里的行星(我是指被居住的,被艾迪尔称做‘下界’的地方)上的所有理性动物共有的一种语言。大部分星球从未被居住过,而且将来永远也不会被居住。至少不会像我们所说的居住那样。当我们的悲剧发生时,那种初始的语言在图尔坎德拉——我们的世界上消失了。目前世界上没有哪种语言是从它发展而来的。”
“但火星上的另两种语言又怎么样呢?”
“我承认我不懂它们。但有一样东西我确实知道,而且可以在纯哲学基础上验证。它们确实没有赫雷撒——赫拉博古老,尤其是没有索恩的语言瑟尼伯尔(Surnibur)古老。我相信,按照马拉坎德拉的标准,瑟尼伯尔已是发展史上相当现代的产物了。我认为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我们进入寒武纪的某个日子。”
“因此你认为你会发现金星上说赫雷撒——赫拉博或曰古太阳系语言?”
“是的,我到那里就会用这种语言。那会省掉不少麻烦——虽然,作为一个语文学家,我觉得它相当令人失望。”
“然而你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样的情形吧?”
“一无所知。你知道,对有些工作,重要的是人们事先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我们不得不说,有些事情吧,就算事先准备了,你也无法有效地说出来。至于环境,我了解得不多。那里会是暖和的,我会赤身裸体。我们的宇航员对皮尔兰德拉的表面一无所知。它的大气外层太厚了。显然,主要问题是,它是否绕着自己的轴转动,以什么样的速度转动。有两种思想流派。一个叫斯基亚帕雷利[2]的人认为它自转一圈的同时也围绕阿尔波场——我指的是太阳转一圈。其他人认为它每二十三小时围绕自己的轴转一圈。那是我要弄清楚的事情之一。”
“如果斯基亚帕雷利说得对,那么它的一边就是永久的白天,另一边就是永久的黑夜吧?”
他点头沉思。“那将会有个很好玩的边缘地带,”他立刻说道,“设想一下吧,你将来到一个是永久暮色的国度。每往前走一英里,都更冷更黑。最后,你就没法再往前走了,因为那里不再有空气。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不可以站在白昼下,而看见边境另一边他永远无法到达的黑夜?或许能看到一两颗星星——这是唯一可以看到它们的地方,因为,在白昼国度当然是看不见它们的……当然,如果他们懂得科学知识,他们可以穿着潜水服或用带轮子的潜水艇一样的东西走进黑夜。”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连我(虽然一直在想我会多么想念他,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再见到他的可能性)也感到一种与他同样的激动、惊叹和渴望。这时,他又开口了。
“你还没有问我你从哪里进来呢。”他说。
“你是说我也要去吗?”我带着一种和他完全相反的战栗问。
“你不去。我的意思是你得把我包裹起来,等我回来时,你站在旁边再把我打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把你包裹起来?哦,我都忘了那棺材的事了。兰塞姆,你到底怎么在那个东西里面旅行?驱动力在哪里?空气呢?还有食物——还有水?里面只有你躺下的空儿。”
“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本人就是驱动力。他将把它转移到金星上去。别问我怎么转移。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机关或仪器。但能使一个行星保持在其轨道上数十亿年的生物是能够应付一个货箱的!”
“但你吃什么?呼吸什么?”
“他告诉我既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呼吸。据我理解,我将处于生命暂停的状态下。他给我描述时,我听不懂。反正那是他的事。”
“你感到很高兴吗?”我问,因为恐惧又再次爬上我心头。
“如果你想问,我的理性是否接受他可以把我安全送到皮尔兰德拉表面(撇开偶然情况)这种观点?答案是‘是’。”兰塞姆说,“如果你问,这种观点是否会激发我的勇气和想象力?我的答案恐怕是‘否’。你相信麻醉药的作用,但当他们给你戴上面罩时,你依然会感到恐慌。我想我的感受就像一个相信有来生的人被带到葬礼的鸣枪队跟前的感受一样。或许,那是个不错的操练。”
“我要把你捆扎在那该死的东西里面吗?”我问。
“是的,”兰塞姆答道,“那是第一步。我们必须在太阳一出来就走到外面的花园里给它定好位,保证没有树和建筑物挡道。越过白菜地就行。然后,我进去——给我眼睛缠上绷带,因为一旦我脱离了空气,那些匣子壁将不能遮住所有的太阳光,请把盖子给我上紧。然后,我想,你就等着看它飞走吧。”
“然后呢?”
“嗯,难题来了。你得时刻准备着,我回来时,一旦召唤你,你得马上再来到这里把盖子给我掀开。”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谁也说不准。六个月,一年,二十年。问题就在这里。恐怕我给你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我有可能会死掉的。”
“我知道。恐怕你有一个任务就是要选一个接班人,还得马上就选。有四五个我们可以信得过的人。”
“召唤语是什么样的?”
“奥亚撒会告诉你的。不会跟其他东西弄错的,你不必为那方面的事情劳神。还有一点,我没有特别的理由认为我回来时会受伤。但为防万一,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我们可以吐露秘密的医生,不妨在你放我出来时一并把他带来。”
“汉弗莱行吗?”
“正合适。现在我还有些个人事情要做。我的遗嘱里没有考虑到你。我想要你知道为什么。”
“亲爱的老伙计,我以前可从未考虑过你遗嘱的事。”
“你当然不会考虑。然而,我本想给你留下点什么。没给你留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就要消失了,也有可能回不来了。完全可以想象,也许是谋杀试验。如果是这样,怎么小心也不算过分。我是为你好。此外,还有一两个私人安排。”
我们把头凑在一起,讨论了那些事情好长时间,而那些事情通常都是和亲戚而不是和朋友讨论的。我比以前更了解兰塞姆了。从他提出要我照顾的几个怪人和那句“如果我碰巧能做点什么”,我认识到了他无比仁厚的博爱之心。我们谈话时,分别的阴影和墓园的阴郁开始强烈地向我们袭来。我发现自己注意到并喜欢上他那些小动作和表情,就如我们一直只注意我们所爱的女人,却只是在一个男人的弥留之际,或一个可能致命的手术日子逼近之时,我们才会注意到那个男人。我感受到了我们无可救药的怀疑本性;我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真真切切就近在眼前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可以掌控的东西,几小时后就会在我的记忆里变成无法接近的意象——甚至马上会变得虚无缥缈。最后,我们避免谈一些话题,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夜已经很凉了。
“我们得马上走。”兰塞姆说。
“要等到他——奥亚撒回来吧。”我说,虽然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我希望早早结束。
“他从未离开过我们,”兰塞姆说,“他一直在这个小屋里。”
“你是说这几个小时他一直在隔壁等待着?”
“不是等待。他们永远不会有那种经历。你我知道等待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有一个会累或会烦躁不安的身体,因此就有一种累加的延续感。另外,我们可以区分上班和闲暇时间,因此有‘休闲’的概念。他们可不这样。他一直在这儿,但如果说那是等待,无异于说他整个生命都是等待,就等于说树林中的一棵树在等待,或阳光在山坡上等待。”兰塞姆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他说,“你也累了。我会在那匣子里睡得很香。咱们把它拖出去。”
我们走进隔壁房间,兰塞姆站在一团不是等待着,只存在着的普通的火跟前。在那里,由兰塞姆做翻译,我以某种形式被介绍给它,我也就这件大事起了誓。然后,我们取下后窗帘,迎来了令人不舒服的灰色早晨。我们俩把那个匣子和盖子架出去,匣子和盖子冷得很,手指头像被针扎的一样。草地上的露水很大,我的脚立刻就湿透了。那个艾迪尔和我们在一起,就在外面的小草坪上,单在大白天我几乎看不到它。兰塞姆给我看了盖子的扣钩,给我展示怎样才能扣上。然后,我们痛苦地闲荡了一小会儿。最后时刻来临时,他回到了房间,出来时已脱光了衣服:一个暗淡阴冷时刻出现的高大、苍白、战栗和疲倦的稻草人。进了那个该死的盒子里之后,他让我在他眼睛和头上系一条厚厚的黑绷带。然后,他躺下来。我那时不了解金星,也不相信还会真的再见到他。如果我当时胆子大,我会背弃那整个计划的。但是,另一个东西——那个没有“等待”概念的生物在那里,我很害怕。我怀着至今都在噩梦里重现的那种情感,把那冰冷的盖子扣在活人上面,然后退后几步。我回到屋里,浑身不舒服。几小时后,我关了小屋门,回到了牛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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