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瞒了一半的真相,”韦斯顿死尸般的嘴说道,“随之而来的有艰辛,但也有辉煌。他们用自己的双手造了比你们的固定陆地还高的山脉。他们自己造了比你们的大海还大的漂浮的岛屿,他们可以随意在海上移动它们,速度比鸟还快。因为食物不总是充足,一个女人可以把仅有的果实给她的孩子或丈夫,而自己吃死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切,这是在狭隘的生活中和鱼玩耍、亲吻和骑鱼的你从未做过的,而且将来也不会做,除非你打破禁令。因为知识更难以被发现,所以那些少数发现知识的人就变得很美丽,比同类更优秀,就像你比野兽优秀一样。成千上万的人在争取得到他们的爱……”
“我想我要去睡觉了。”夫人很突然地说。到目前为止,她在目瞪口呆地听韦斯顿的身体说话,但当它说到一个女人有成千上万个爱人时,她开始打哈欠——那种小猫式的,不加掩饰,自然而然的哈欠。
“等一等,”另一个人说,“还有呢。他还没告诉你正是由于打破了这个禁令,马莱蒂才来到我们的世界,而且因为这事,他被变成了人。他不敢否认这个。”
“你这么认为吗,花斑?”夫人问。
兰塞姆坐着,十指扣得紧紧的,关节都发白了。这一切的不公平像带刺的电线在刺伤他。不公平……不公平。赤手空拳地战斗,不许撒谎,却被带到说真话能要人命的地方,马莱蒂怎么能指望他这样战斗?这不公平!一股激烈的反叛冲动在他心头涌起。瞬间之后,怀疑像巨浪一样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万一敌人是正确的怎么办?亚当的幸运之罪。甚至连教会也会告诉他不服从最终能产生好结果。不错,他,兰塞姆是个胆小的动物,是个躲避新鲜和困难事物的人,这也是事实。诱惑究竟在哪一边?有关进步的美妙瞬间景象在他眼前闪过:城市、军队、高高的舰船、图书馆和名望、诗的庄严都像喷泉一样从人的劳作和抱负中喷出。谁能肯定创世进化论不是最深奥的真理?某种狂野、任性、有趣的东西从他大脑各种各样的秘密缝隙(他以前从未怀疑过它们的存在)里开始冒出来,朝韦斯顿的形体倾泻。“它是个灵魂,它是个灵魂,”他内心的声音说,“而你只是一个人。它从一个世纪延续到另一个世纪。你只是一个人……”
“你这么认为吗,花斑?”夫人又问了一次。
沉默被打破了。
“我来告诉你我要说的话。”兰塞姆站起来回答道,“当然它有好结果。难道马莱蒂是一个我们可以挡住其去路的野兽,抑或是我们可以拧扭其形状的树叶吗?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最好地利用它,但不会是你服从他时他为你准备的好东西。那已永久地失去了。我们世界的第一个王和母亲做了被禁止的事情;而他最终为它带来了好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好的。他们所失去的,我们还没见到。有些情形是,好东西没有来,而且永远也不会来。”他转向韦斯顿的身体。“你,”他说,“全告诉她。什么样的好东西到你那里来了?马莱蒂变成一个人,你高兴吗?告诉她你的欢乐,当你让马莱蒂和死亡相识时,你获得了哪些好处。”
在这番话之后的瞬间发生了两件完全不像地球上所能经历的事情。韦斯顿的那个躯体昂起头,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忧郁的、像狗一样的吼叫;而夫人全然无忧无虑地躺下来,闭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当这两件事发生时,这两个男人站的和那个女人躺的那块土地却沿着巨大的水山冲了下去。
兰塞姆眼睛死盯着敌人,但它满不在乎。它的眼睛像活人的眼睛那样动来动去,但很难确定它在看什么,或它是否真的把眼睛用做视觉器官。感觉像是有一种力量很巧妙地把眼睛的瞳孔固定在某个合适的方向,而那张说话的嘴为了它自己的目的,则使用完全不同的认知模式。那东西在夫人离兰塞姆较远的那一边,靠近夫人的头部的地方坐下——如果那可以被称为坐下的话。那躯体没有通过人的正常运动到达蹲的位置,更像是有个外力操纵着它到适当的位置,然后再让它往下落。我们不可能描述任何一个具体的非人类动作。兰塞姆感觉是在观看一个活着的模仿装置。这个装置已被研究得很透彻,技术上也正确,但总感觉它缺少点熟练劲儿。他浑身冰凉,对那个自己要对付的东西(那个被操纵的死尸,那个妖怪,那个“非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像夜间托儿所般的恐惧。
除了观察,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有必要,永远坐在那里,守着夫人,不让“非人”接近,而同时他们的岛屿在不断地爬越亮闪闪的如阿尔卑斯山和安第斯山脉一样的水山。三者全都很安静。野兽和鸟儿经常过来看看他们。几小时后,“非人”开始说话。它甚至不朝兰塞姆那个方向看。它慢慢地,笨拙地,好像需要润滑的机器一样,使它的嘴喊出他的名字。
“兰塞姆。”它说。
“嗯?”兰塞姆说。
“没什么。”“非人”说。他好奇地看了它一眼。这玩意儿疯了吗?但它像以前一样,看起来像是死了而不是疯了。它坐在那里,低着头,微微张着嘴,一些青苔上黄色的泥土落在它脸颊的皱纹里,它的腿像裁缝那样交叉着,它那长着长长的金属般指甲的双手一起平按在面前的地面上。他的脑子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是回到他自己不安的思考中。
“兰塞姆。”它再次说。
“什么事?”兰塞姆急速地说。
“没什么。”它答道。
又是沉默;又过大约一分钟后,那张讨厌的嘴又喊:“兰塞姆!”这次他没回应。又过了一分钟,它再喊他的名字。然后,像一把小机关枪一样喊“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或许喊了有一百遍。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终于吼起来。“没什么。”那声音说。他决定下次不理它。但当它喊了差不多一千遍时,他发现自己不管愿不愿意回答,还是应答了。然而,它的回答依然是“没什么”。他终于教会自己如何保持沉默,沉默的原因不是因为抵制说话的冲动带来的折磨比应答带来的折磨少,而是因为他内心的某种东西要起来与折磨者认为他最终会投降的那份肯定做斗争。如果是那种猛烈的进攻,那倒更容易抵挡。使他浑身发冷,甚至吓破胆的是那种恶意与近似幼稚的某种东西的结合。他在为应对诱惑、亵渎神明、一连串的恐怖做某种准备,而对这个学前班小孩似的小声的、不停的唠叨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事实上,没有可以想象得出的恐怖能超过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在他内心升起的那种感觉所带来的恐怖。因为,依据人类标准,这玩意儿内外颠倒了——它的心脏在表面,它的表层在内心。在表面,是涉及到各世界命运的大阴谋和对着上天的敌意,但在内里深处,当所有的面纱被戳穿,除了黑暗的幼稚——那种无目的的空洞的怨恨之外,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会用最微小的残酷行为来满足自己,就像爱从不嫌善小那样吗?当对于其他东西的任何可能性的思考都消失很久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他决定,如果必须听“兰塞姆”或“没什么”百万遍,他宁愿听兰塞姆这个词。
那一小块钻石色的土地不停地运动,先迅速升向黄色的天空,在那里停一会儿,倾斜一下它的树林,再急速向下奔向浪与浪之间温暖光亮的海洋。夫人在睡觉,其中一只胳膊弯在头下面,嘴微微张开。她睡得很平和,因为她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但不太像我们世界上睡觉的人,因为她脸上表情丰富,透着聪慧,而她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时刻准备着一跃而起。总体而言,她给人的印象是,睡眠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而是她采取的一个行动。
此后,天就突然黑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那声音不停地喊着。他突然想到,虽然他需要一定时间的睡眠,而那个“非人”可能不需要睡眠。
10
想睡着,真的很难。心情郁闷、疲惫不堪,不久就又饿又渴的兰塞姆在似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尽量不去理会那不依不饶的“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的反复呼叫。但此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听人聊天。他发觉听到的不是开头,因而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夫人似乎很少说话。韦斯顿的声音在轻柔连续地说个不停。谈话与固定陆地无关,甚至也与马莱蒂无关。它似乎在优美哀婉地讲着故事,起初兰塞姆看不出这些故事间有什么关联。故事都是关于女人的,但显然是些生活在世界历史上不同时代的相当不同的生活环境中的女人。从夫人的答话中可以看出,故事中似乎包含着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极为奇怪的是,那“非人”并不介意。如果一个故事引发的问题不好回答,说话者就干脆扔下它,马上再换一个话题。故事的女主人公似乎都遭了很多罪——她们要么被父亲压迫,要么被丈夫扫地出门,要么被情人遗弃。或是她们的孩子起来反抗她们,或是她们被逐出社会。但在某种意义上,故事都以大团圆结尾:有些是健在的女主人公得到了荣誉和赞扬,更多的是死后得到了迟到的认可和无用的眼泪。随着无休止的演说进行下去,夫人的问题总是越来越少。虽然如“死亡”、“反抗”等词的某种意义是连兰塞姆都猜不出意思的,但通过不停地重复,这些词的某些意义已经在她脑子里被创造出来了。他终于明白所有这些故事都与什么有关了。这些女人都是为了孩子、情人或家人而单独站出来勇敢地面对可怕的危险。每个女人都被误解、被辱骂、被迫害,但都被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力地证明是正确的。具体细节不太容易确切地记住,但兰塞姆基本可以肯定这些高尚的先驱们都是在我们普通地球人话语中被称做女巫或背教者的人。但那一切都在背景之中。从故事中浮现出的与其说是个观念,倒不如说是个形象——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就算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也不愿低头,只是毫无畏惧,孤身一人迈进黑暗之中去替别人做那些她被禁止做,却又必须做的事情。同时,作为这些女神般形象的背景,说话者还描绘了另一性别的形象。关于这个主题,没有直接的语言交代,但可以感到他们是一大群形象模糊不清的生物,他们或幼稚得可怜,夜郎自大,或胆小怕事,缺乏创造力,或拖拖沓沓,老牛拉破车,懒惰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什么也不想尝试,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一点力也不愿意出,只能靠女性那不被感激的桀骜不驯的美德来将他们提升至圆满的生活之中。它这故事讲得很漂亮,连很少有性别自豪感的兰塞姆也发现自己一时几乎相信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