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温沙·因布拉大喊一声,朝自己的手下挥挥手,“请让我们把伤员抬出来!让我们进竞技场,在他们失血过多之前带走他们!发发慈悲吧,年轻的女士!”
“慈悲?”希瑞重复一遍,自觉肾上腺素不断涌出。她回忆起从前的训练,用力深呼吸几下,压下了那股冲动。
“进来抬走他们吧。”她说,“但不许带武器。他们也是人。至少曾经是。”
“不行!”观众齐声高喊,“杀!杀!”
“你们这群恶毒的禽兽!”希瑞转过身,目光扫过看台和长凳,“不识抬举的猪猡!你们这群无赖!肮脏的杂种!你们想要血?那就来呀!下来——到这儿来品尝吧!趁血还没干!禽兽!吸血鬼!”
侯爵夫人呻吟一声,颤抖着翻起白眼,无力地靠在邦纳特身上,双手依然夹在两腿中间。邦纳特皱了皱眉头,用尽可能得体的动作推开她。观众们咆哮起来。有人把吃了一半的香肠丢进竞技场,还有人丢出一只靴子。有人甚至朝希瑞丢了根黄瓜,她用剑将黄瓜在空中一分为二,引来更加响亮的倒彩。
温沙·因布拉的手下抬起紫红上衣和马皮外套。搬起紫红上衣时,他发出一声号叫。马皮外套昏了过去。脏辫子和斯塔夫罗已生机全无。希瑞在竞技场里退到尽可能远处,因布拉的手下也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温沙·因布拉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眯起双眼看着希瑞,一只手按住剑柄——踏入竞技场时,他曾发誓绝不会拔出自己的长剑。
“不。”她几乎嘴唇都不动地警告他,“我不想再杀人。拜托。”
因布拉脸色发白。观众们在跺脚、咆哮和呼喊。
“别听她的。”邦纳特的喊声盖过了噪音,“拔剑吧!不然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个尿裤子的胆小鬼!从阿尔巴到雅鲁加,所有人都会知道,温沙·因布拉被一个小女孩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因布拉的剑从剑鞘里滑出一寸。“不。”希瑞说道。剑又收了回去。
“懦夫!”人群里有个声音喊道,“懦夫!没种!”
因布拉板着脸走向竞技场边缘。他前方的地上躺着两名同伴,他们曾向她出手,现在则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应该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命运了,小丫头。”他轻声说道,“你应该明白雷欧·邦纳特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应该知道雷欧·邦纳特能干出什么事,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兴奋。还会有人踏进竞技场跟你厮杀,你会为愉悦这帮猪猡和人渣而杀人,甚至更糟。等到连杀人都没法再取悦他们,等到邦纳特厌倦了你的表演,他会杀了你。他会把更多人赶进竞技场,让你应接不暇。他会叫人突然袭击,或者放狗把你撕碎,而这帮下等人会闻着血味喝彩,直到你在肮脏的沙地上流干每一滴血,就像你今天对他们所做的一样。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虽说有些奇怪,但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涂釉的衣领上那枚小巧的别针。
一只在黑色方格里人立而起的银色独角兽。
独角兽。
希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剑刃。
突然间,周围鸦雀无声。
“伟大日轮在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迪克兰·罗斯·爱普·迈克拉德,尼弗迦德后备部队的上尉突然喊道,“不。别这么做,小丫头。Ne tuv’enque’ss, Luned! ”
希瑞咽了口口水,缓缓转动手腕,将剑柄对着沙地。她弯下腰,右手扶着剑身,剑尖不偏不倚地指向自己的左胸骨。剑刃刺穿了她的衣服。
只要别哭出来就好,希瑞将身体更加贴近剑尖。别哭出来就好,我不能哭,也不想哭。只要猛地一刺,一切就结束了……
“你办不到的。”寂静中传来邦纳特的声音,“你办不到,女猎魔人。在凯尔·莫罕,他们教过你杀人,所以你杀人的动作像机械般精准。这些都出自本能。但要杀死自己,你需要个性、力量、决心和勇气。可惜他们没教过你这些。”
***
“如你所见,他说得对。”希瑞不情不愿地承认,“我没能办到。”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他手里拿着一块麝鼠皮,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久到几乎忘记那块毛皮的存在。
“我退缩了。我是个懦夫。而且我付出了代价,就像每个懦夫一样。痛苦、羞愧、令人作呕的屈服,还有强烈的自我厌恶……”
维索戈塔还是没出声。
***
如果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溜到这座房顶凹陷的小屋前,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黯淡的光线,他们会看到一个灰白胡须的老人和一个银色头发的女孩坐在壁炉前。他们会看到,这两人都沉默地注视着壁炉里深红色的木炭。
但这一切无人得见。这座房顶爬满苔藓的小屋深藏在迷雾与阴霾间,又坐落于佩雷拉特沼泽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这里,没人敢来。
译注:下文的心灵传动。?????
译注:这里的“海得”与下文的“友克”,都是西方古时的土地测量单位。?????
第五章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圣书·创世纪·九章六节》
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一些死了的人却该 活,你能把命还给他们吗?若是不能,就别急着断人生死吧。即便是极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万物的结局。
——J. R. R. 托尔金
的确,要将断头台上流下的鲜血称之为正义,只有无比自豪、又无比盲目的人才办得到。
——科沃的维索戈塔
“猎魔人来我的地盘干吗?”莱德布鲁尼的总督福尔科·阿特维尔德问道。在持续的沉默中,他显得越来越不耐烦。“猎魔人打哪儿来?想找什么?有什么目的?”
做好事总是这种结果,杰洛特看着总督遍布伤疤的脸,心想。扮成高贵而仁慈的猎魔人,帮助一群肮脏的乡巴佬,结果又是这样。就因为想稍微舒服一下,我们找了一家旅店,结果那种地方果然不缺密探。跟大嘴巴诗人一起旅行老是这种下场。现在这个房间就像牢房,没有窗户。我屁股下的硬木椅固定在地板上,一看就是审问犯人用的,我还注意到了椅背上的支架和束带。它们可以绑住你的双手,勒住你的脖子。目前它们还没派上用场,但随时可以。
活见鬼,我该怎样摆脱眼下的困境?
***
他们与河国的养蜂人共同旅行五天、终于走出潮湿的荒野时,雨也停了,风吹开了迷雾和潮湿的水汽。阳光穿透云层,让白雪覆盖的山顶熠熠生辉。
就在不久前,雅鲁加河还像是某个意义重大的转折点,是让这场远征向更加严肃的阶段过渡的分水岭。但到现在,他们却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接近某种极限或屏障,而撤退才是唯一的选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尤其是杰洛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他们从早到晚都能看到那片高大、参差、冰雪覆盖的山脉在南方反射着阳光,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便是阿梅尔山脉。而在无情的山脉当中,尤为突出的是庄严而险峻的“魔鬼山峰”戈尔贡。它耸立于阿梅尔山脉锯齿状的轮廓之上,就像一座棱角分明的方尖碑。众人对此避而不谈,但杰洛特知道,所有人想的都是这件事。每当他自己看到阿梅尔山脉和戈尔贡峰,都觉得继续往南根本是疯了。
幸好他们突然发现,已经没有往南的必要了。
给他们带来消息的,是那位头发蓬乱的养蜂人,也就是这场荒野跋涉的带头人,让他们在过去五天里扮演武装护卫之人。他是一位美丽木精的丈夫,也是另一位木精女孩的父亲,站在她们身边的他就像两匹母马旁边的野猪。也正是他过去试图欺骗他们,让他们以为德鲁伊迁到了北方之箱。
这场会面发生在他们来到莱德布鲁尼镇的一天后——这里像蚁丘一样繁忙,正是河国的养蜂人与捕兽人的目的地——同时这也是他们与养蜂人道别的一天后,对方已经不再需要猎魔人了,猎魔人也以为双方不会再见面了。正因如此,猎魔人才会更加吃惊。
养蜂人滔滔不绝地向杰洛特道谢,还递给他一只装满钱币的小袋子以作酬劳。收下钱袋时,杰洛特感受到雷吉斯和卡西尔略带嘲讽的目光。在这场远行中,他不止一次向他们抱怨过人类的忘恩负义,还一再强调利他主义是多么愚蠢和徒劳。
随后,兴奋的养蜂人终于把消息告诉给了他。“所以说,猎魔人先生,那些槲寄生疯子——也就是德鲁伊——就住在洛克·孟登湖边的橡木林里,从这儿往西大概三十五里。”
这个消息是养蜂人卖给他某个亲戚蜂蜜和蜂蜡时听来的,而他亲戚又是从某个开采钻石的熟人口里听来的。养蜂人听说德鲁伊就在附近,立刻跑来告诉他们。他的笑容洋溢着满足与骄傲,就像每一位谎言碰巧成真的骗子一样。
杰洛特本打算立刻赶去洛克·孟登湖,但同伴们强烈反对。雷吉斯和卡西尔主张用养蜂人给的钱去城里添置些补给品和装备。米尔瓦补充说,他们还应该买些箭,因为经常要打猎,而她不想总用削尖的木棍凑合。丹德里恩则想找个旅店安稳地睡一晚,睡前还想洗个澡,再享用一杯美味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