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他的愤怒就是他真诚的表露,他有资格得到一个真诚的回答,但她并没有答案,更没办法把答案告诉马泰恩。“你没资格质问你的女王,年轻人。”她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道:“一个忠诚的人在效忠时不会提问题,我知道你是忠诚的。”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会在王后之祝福旅店的马厩那里等您,我的女王。”他以标准的礼仪深深一鞠躬,便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你总是要称呼他年轻人?”门关上之后,莉妮问道,“这让他很不高兴。‘傻瓜才会在马鞍底下放芒刺’。”
“他是很年轻,莉妮,年轻得可以当我的儿子。”
莉妮哼了一声,这次,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小:“他比加拉德还要大几岁,而加拉德已经比你的亲生儿子大上许多。马泰恩出生时,你还在玩布娃娃,并且认为小婴儿和布娃娃一样都是被做出来的。”
摩格丝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这个女人是否对她母亲也是这样。很有可能。如果莉妮能活到看见伊兰坐上王座的时候(她总是毫不怀疑地相信莉妮可以,她相信莉妮永远不会逝去),她也会这样对待伊兰的,但首先要确定的是,还能有王位可以让伊兰继承。“问题是,他是否会表里如一地忠诚,莉妮?当宫中所有忠诚的人都已经被遣走时,却还剩下一名忠诚的卫兵。我突然感觉,这种运气真是好得太不真实了。”
“他也立下了新的誓言。”摩格丝张开嘴,但莉妮抢在她前面继续说了下去,“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就在那片马厩后面,所以我才知道你说的是谁,因为我后来刻意查过他的名字。他没看见我,那时他正双膝跪在地上,泪水不停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不停地向你道歉,并重新立下了原先的誓言。这次他立誓的对象不止是‘安多女王’,而是‘安多女王摩格丝’,他用古礼,以他的剑立誓,然后他划伤手臂,表明他宁可流干自己最后一滴血,也不会背弃誓言。对于男人,我略知一二,女孩,这个人会赤手追随你对抗一整支军队。”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如果她不能信任马泰恩,她下一个就要怀疑莉妮了。不,永远也不会是莉妮。他用古礼立誓?现在听起来,这真像是个故事。摩格丝发觉自己又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急忙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在她看来,加贝瑞在她的思绪中布下的迷雾现在肯定已经消退了,但为什么她脑海中的一部分仍然想回到起居室里去等待?她必须集中精神。“我需要一套简单的衣服,莉妮,不要太合身,要抹上一点壁炉灰,还有……”
莉妮坚持要和她一起去,摩格丝宁可把老保姆绑在椅子上,让她好好待在这里,但她并不确定是否能如愿绑住她。莉妮看上去很瘦弱,但其实她的力气一直都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大。
当她们从一道小门里偷偷溜出来的时候,摩格丝看上去确实不太像她。一把炉灰弄脏了她金红色的头发,掩去了它的光泽,同时也让它显得平顺许多,从脸上滚落的汗珠也起了类似的作用——没人相信女王会流汗。一套没造型的灰色粗羊毛衣(非常之粗)和有开衩的裙子就完成了她的伪装,就连衬衫和袜子都是粗羊毛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个驾着马车进城来赶集,做完买卖后又想看看这座城市的乡下农妇。莉妮看起来还是平时的她,依旧挺直着腰杆,眼神锐利强势,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绿色羊毛骑装,只是样式落后了至少十年。
摩格丝想把全身都挠个痛快。她先前叮嘱过老保姆不要找一套太合身的衣服,对方把这命令执行得太认真了,让摩格丝颇为后悔。将那件低胸长裙塞到床底下去的时候,她的老保姆还在嘟囔着一句谚语,似乎是“不想卖的货就别摆出来”。当摩格丝说她根本没听过这则谚语、一定是莉妮自己随口编的时候,老保姆的回答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是我编的,它依然是古老谚语。”摩格丝现在有些怀疑这套让她浑身发痒、满是皱褶的衣服,是莉妮对她穿那袭长袍的惩罚。
内城被建在山丘上,街道沿着天然的山坡盘旋起伏,街边的空地和供游人观赏的公园里遍布着树木和纪念碑。覆盖着瓷砖的尖塔在阳光下闪耀着上百种颜色,一些陡峭的高地让人们无法一眼望穿凯姆林,再往远处则是遍布丘陵的平原和森林。摩格丝对这些景色完全视而不见,只是一步不停地穿过街上的一群群行人。如果是其他时候,她会认真倾听人们都在说些什么,观察人群的情绪,而现在她只能听到这个巨大城市中嘈杂的喧嚣声。她没有心思去煽动凯姆林的市民,几千个用石块和狂怒武装起来的男人能够淹没皇宫中的卫兵。以前她并不知道这种事,但这个春天发生的暴动将加贝瑞带入她的视野,一年以前几乎就要形成暴动的骚乱向她表明了暴民们的能耐。她的目的是再次统治凯姆林,而不是看着它变成一片废墟。
在内城的白色城墙外,新城显示着她自己的魅力。纤雅高峻的尖塔和大圆顶闪烁着白色和金色的光芒,大片的红瓦屋顶,以及耸立着许多塔楼的淡灰色外城墙上,密布着一道道银色和白色的条纹;宽阔的林阴大道由种植着草木的宽土分隔岛在中间分开,路上挤满了行人、货车和马车。除了注意到分隔岛上的青草都已经因为缺乏雨水而将近枯死之外,摩格丝的精神一直集中在她要寻找的目标上。
根据每年微服出访的经验,她小心地选择着问路的人,其中大多数是男人。她了解自己的容貌,即使已经用煤灰弄脏了头发,还是会有一些女人因为嫉妒而在指路时告诉她错误的方向。但是,男人们则会绞尽脑汁为她设想最好的路线,为的只是能给她留个好印象。表情太自鸣得意的不行,面貌太粗横的也不行,第一种人会瞧不起向他们问路的人,仿佛他们不是正在用双脚走路;第二种则会认为一个向他问路的女人肯定是别有用意。
一个下巴大得离谱的家伙举着一面装满针线的大托盘,摩格丝向他问过路之后,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对摩格丝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点像女王?不管她给我们制造了多少麻烦,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哑着嗓子向那个小贩发出一阵笑声,莉妮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你的奉承留给你的老婆吧!在第二个路口向左转?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夸奖。”
摩格丝继续在人群中穿行,一双眉毛紧紧地纠在一起。她已经听到太多人说这样的话,不是指她长得像女王这件事,而是摩格丝给这座城市制造了许多问题。似乎加贝瑞为了豢养自己的部队,将税收提高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被指责的是她,她并不冤枉,这本来就是女王的责任。不断有新法律从王宫中发出,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法律,但它们都会让人们的生活更加艰难。她听到了关于她的议论,人们在说安多也许被女王统治了太长的时间。人们还不敢高声谈论这种话题,但只要有一个人敢低声说出这样的想法,就会有十个人在脑子里思考它。也许现在挑起一场反对加贝瑞的暴动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容易。
最后,她找到了目标——一幢高大的石砌旅店,门上的招牌画着一个男人跪倒在一名戴着玫瑰王冠的金发女子面前,女子的一只手正按在那个男人头上——王后之祝福旅店。如果这个招牌上的女子画的是她,那画匠的手艺确实不佳——脸颊被画得太胖了。
她在这家旅店门前停住脚步,这才注意到莉妮正不住地喘着大气。她一直都在快步行进,而她的保姆已经不年轻了。“抱歉,莉妮,我不应该走得这么——”
“如果我不能跟上你,孩子,那我将来怎么照顾伊兰的孩子?你想一直站在这里吗?‘拖着脚可走不完路’。他说了,他会在马厩等你。”
白发的老保姆说完就转身朝旅店后面走去,一边还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摩格丝急忙跟上了她。她们绕过旅店,在走进石砌马厩之前,她用手遮住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不到两个小时就要黄昏了,加贝瑞会在那时去找她,或者更早。
马厩里的一排排畜栏间并不止有马泰恩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绿色羊毛外套,将佩剑用皮带绑在了腰上。当他在满是干草的地面上单膝向摩格丝跪倒时,随他一同跪下的还有两男一女,只是女人的动作稍稍带着一点犹豫。马泰恩背后那个身材粗壮、脸颊呈粉红色的秃头男人一定就是这家旅店的老板贝瑟·吉尔,他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老旧的皮背心,上面缀着许多钢片,被一根腰带拴紧在他的肚子上,腰间也佩着一把剑。
“我的女王,”贝瑟说,“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拿过剑了——最后一次还是在艾伊尔战争的时候——但如果您能允许我追随您,这将是我的荣誉。”他这副样子本来应该很可笑的,但摩格丝没有一点想笑的感觉。
摩格丝打量了一下另外两个人。那个男人身材魁梧,穿着灰色的粗布外套,有一双眼皮厚重的眼睛和不止一次被打断过的鼻子,他的脸上可谓是伤疤遍布。他旁边是那名身材娇小的漂亮女子,差不多已经接近中年,看样子,她是和那个壮汉在一起的,但她身上的高领蓝羊毛裙似乎不是这个壮汉能买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