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把小筏子修好。需要照顾到的细节太多了。大海不停的起伏虽然轻柔,却并没有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一些。我还得留意理查德·帕克。小筏子并没有变成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所谓的桅杆结果只高出我头顶几英寸。至于甲板,它只够我盘腿坐在上面,或者紧紧蜷缩着,用差不多可以称做胎位的姿势躺着。但我不是在抱怨。它经得起海上的风浪,它会把我从理查德·帕克那里救出来的。
等我干完时,下午已经快要结束了。我拿了一罐水,一只开罐器,用做生存口粮的4块饼干和4条毯子。我把锁柜盖上(这次动作很轻),坐上小筏子,放开绳子。救生艇漂走了。主缆绳拉紧了,但是我故意放长了些的起保障作用的缆绳还松松的。我把两条毯子垫在身体下面,小心地折好,不让它们碰到水。我用另两条毯子围住肩膀,然后背靠桅杆坐着。因为坐在多出来的一件救生衣上,我被稍微抬高了一点,我很喜欢这样。我比水面高不了多少,就像坐在厚垫子上的人比地板高不了多少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不要被弄得太湿了。
我一边看着太阳从万里无云的天空落下,一边享受着晚餐。这是放松的时刻。世界的穹顶染上了绚丽的色彩。星星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参加进来;彩色的毯子刚刚拉开,它们便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耀起来。微风懒洋洋地温暖地吹拂着,大海惬意地起伏着,海浪升起来又落下去,像围成圆圈跳舞的人一起跑到圈子中间,举起手臂,又跑开来,然后又跑到一起,一次又一次。
理查德·帕克坐了起来。只有他的脑袋和一小部分肩膀露出了舷边。他朝外面看去。我叫道:“你好,理查德·帕克!”还挥了挥手。他看着我。他喷了个响鼻,或者打了个喷嚏,这两个词都不够准确。又是打招呼。多好的一只动物啊。如此高贵的风度。他的全称是皇家孟加拉虎,这个称呼太合适了。我认为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要是我最终和一只看上去傻乎乎的或相貌丑陋的动物在一起,一只貘或一只鸵鸟或一群火鸡,那会怎么样?那从很多方面看都会是更加恼人的伙伴关系。
我听见扑通一声。我低头看看海水,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是孤独一人。静止的空气、灿烂的星光、相对安全的感觉——这一切都让我这么想。通常平静之中包含着安静和孤独的因素,不是吗?很难想象在繁忙的地铁车站感到平静,不是吗?那么所有这些喧闹骚动是什么呢?
只匆匆一眼,我便发现大海是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在我身边,我从未察觉到的是高速公路、林荫大道、大街和绕道,海下的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在颜色深暗、清澈透明、点缀着几百万发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水里,鱼儿好像卡车、公共汽车、小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在疯狂疾驰,同时无疑在互相鸣响喇叭,大叫大喊。最主要的颜色是绿色。在我所能看见的深度不同的水里,有发出磷光的绿色气泡形成的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那是快速游过的鱼留下的痕迹。一道光痕刚刚消失,另一道光痕又立即出现了。这些光痕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又向四面八方消散而去。它们就像你看见的那些定时曝光的夜晚的城市的照片,上面有汽车尾灯拖出的长长的红色光痕。只是这儿的小汽车在其他车的上面或下面开,好像它们是在堆成十层高的立交桥上。这儿的小汽车有着最令人赞叹的颜色。鲯鳅——小筏子下面一定有五十多条在巡游——迅速游过时炫耀着身上鲜艳的金色、蓝色和绿色。其他我认不出来的鱼有黄色的、棕色的、银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粉红的、绿色的、白色的,有色彩斑斓的,有纯色的,有长着条纹和斑点的。只有鲨鱼顽固地拒绝色彩。但是无论车辆有多大,是什么颜色,有一点是不变的:车开得很猛。发生了很多次撞车——很遗憾,每次都有死亡——还有很多小汽车失去了控制,疯狂地旋转着,撞上了障碍物,冲出水面,又在阵阵冷光中扑通扑通地落回水里。我出神地看着这城市的喧闹,就像一个人在热气球上观察一座城市。这是一幅令人惊叹、使人敬畏的景象。东京在上下班的高峰期时一定就是这幅景象。
我一直看着,直到城市的灯光熄灭。
在“齐姆楚姆”号上,我只见过海豚。当时我以为要不是有经过的鱼群,太平洋就是一片居民稀少的荒芜的水域。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货船开得太快,鱼跟不上。你在船上看见海洋生物的可能性就和你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里看见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的可能性一样小。海豚游的速度非常快,它们在小船和大船周围玩耍,就像狗在追猫:它们一直向前冲,直到跟不上为止。如果你想看野生动物,那就必须在森林里静静地步行考察。在大海上也是一样。打个比方说,你必须用步行的速度在太平洋上逛过去,才能看到那里的富有和丰饶。
我侧身躺了下来。五天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几分平静。一线希望——来之不易、受之无愧、合情合理的希望——在我心中燃起。我睡着了。
60
夜里,我醒了一次。我把顶篷推开,向外面望去。天空异常明净,一轮弯月挂在天上,轮廓十分清晰。星星如此耀眼地平静地闪烁着,要说夜晚是黑暗的,似乎很荒唐。海静静地躺着,沐浴在羞怯的轻盈的光里,那是跳动摇曳的黑色与银色,在我周围无限伸展。周围的一切多得令我不知所措——我周围的空气那么多,我四周和下面的水那么多。我半是感动,半是害怕。我感到自己就像圣人马肯得亚,在毗湿奴睡着的时候从他嘴里掉了出来,于是他看见了整个的宇宙,所有的一切。就在他快被吓死的时候,毗湿奴醒了,把他放回了嘴里。我第一次注意到——在我的苦难经历中,在一阵剧烈的痛苦和下一阵剧烈的痛苦之间,我还将不断地注意到——我的痛苦是在一个宏伟庄严的环境中发生的。我从痛苦本身去看待它,认为它是有限的、不重要的,而我是静止不动的。我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并不算什么。我能接受痛苦。这没关系。(是白昼让我抗议:“不!不!不!我的痛苦有关系。我想要活!我情不自禁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融合在一起。生命就是一个窥孔,是通向广袤无垠的惟一一个小小的入口——我怎么能不凝视我看到的这短暂而狭小的景象呢——这个窥孔就是我的全部所有啊!”)我咕哝了几句穆斯林祷告词,又接着睡了。
61
第二天早上,我身上不那么湿了,也感觉自己强壮了些。考虑到我有多么紧张,过去几天里我吃得多么少,我想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是个晴天。我决定试试钓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早饭吃了3块饼干,喝了一罐水之后,我读了求生指南中关于这件事是怎么说的。第一个问题出现了:鱼饵。我想了想。船上有死动物,但是从老虎鼻子底下偷食物,这可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不会认识到这是一种投资,会给他带来高额的回报。我决定用自己的皮鞋。我还有一只鞋。另一只在船沉的时候弄丢了。
我爬到救生艇上,从锁柜里拿了一套钓鱼工具和刀,还拿了一只桶,用来装钓到的鱼。理查德·帕克侧身躺着。我到船头时,他的尾巴突然竖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我把小筏子放了出去。
我把鱼钩系在金属丝导缆器上,再把导缆器系在鱼线上,然后加上铅坠。我挑了三只有着迷惑力的水雷形状的坠子。我把鞋脱下来,切成片。这很困难,因为皮很硬。我小心翼翼地把鱼钩穿进一块平展的皮里,不是穿过去,而是穿进去,这样钩尖就藏在了皮里面。我把鱼线放进深深的水里。前一天晚上鱼太多了,所以我以为很容易就能钓到。
我一条都没有钓到。整只鞋一点又一点地消失了,鱼线一次又一次地被轻轻拉动,来了一条又一条快乐的吃白食的鱼,鱼钩上一块又一块的饵被吃光了,最后我只剩下了橡胶鞋底和鞋带。当结果证明鞋带不能让鱼相信那是蚯蚓之后,完全出于绝望,我试了鞋底,整只鞋底都用上了。这是个好主意。我感到鱼线被很有希望地轻轻拉了一下,接着变得出乎意料地轻。我拉上来的只有鱼线。整套钓具都丢了。
这次损失并没有给我带来沉重的打击。那套钓鱼工具里还有其他的鱼钩、导缆金属丝和坠子,另外还有一整套钓鱼工具。而且我甚至不是在为自己钓鱼。我的食物储备还有很多。
虽然如此,我大脑的一个部分——说逆耳之言的那部分——却责备了我。“愚蠢是有代价的。下次你应该更小心些,更聪明些。”
那天上午,第二只海龟出现了。它径直游到了小筏子旁边。要是它愿意,它把头伸上来就可以咬我的屁股。它转过身去时,我伸手去抓它的后鳍,但刚一碰到,我就害怕地把手缩了回来,海龟游走了。
责备我钓鱼失败的那部分大脑又批评我了。“你究竟想用什么去喂你那只老虎?你以为他靠吃三只死动物能活多久?我是否需要提醒你,老虎不是腐食动物?就算是,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也许他不会挑挑拣拣。但是难道你不认为他在甘愿吃肿胀腐烂的死斑马之前会先尝尝只要游几下就能到口的鲜美多汁的印度小伙子吗?还有,我们怎么解决水的问题呢?你知道老虎渴的时候是多么不耐烦地要喝水。最近你闻了他的口气了吗?相当糟糕。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也许你是在希望他会把太平洋的水都舔光,既解了他的渴,又能让你走到美洲去?松达班的老虎有了这种从身体里排出盐分的有限能力,真让人惊奇。我估计这种能力来自它们生活的潮汐林。但它毕竟是有限的。难道他们没有说过喝了太多的海水会让老虎吃人吗?噢,看哪。说到他,他就来了。他在打哈欠。天啊,天啊,一个多么巨大的粉红色岩洞啊。看看那些长长的黄色的钟乳石和石笋。也许今天你就有机会进去参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