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发出恐惧的尖叫。
就在这时,老鼠出现了。不知哪来的一只瘦小的棕色老鼠突然出现在舷边坐板上,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理查德·帕克看上去和我一样吃惊。老鼠跳到油布上,飞快地朝我跑过来。看到这一情景,我大惊失色,两腿一软,差点儿摔进锁柜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只啮齿动物就在我眼前从小筏子上迅速跳过来,跳到我身上,爬到了我的头顶上,我感到它小小的爪子重重地压在我的头颅上,紧紧地抓住宝贵的生命不放。
理查德·帕克的目光刚才一直追随着老鼠。现在这目光停留在了我的头上。
他的头完全转了过来,接着身体也开始慢慢地转过来,前爪沿着舷边坐板横着走过来。他缓慢但轻巧地跳到船板上。我能看到他的头顶、背部和长长的卷曲的尾巴。他的耳朵紧贴着头。他三步便走到了船中间。他的上半身毫不费力地抬了起来,前爪搭在油布卷起来的边上。
他离我还不到十英尺。他的脑袋,他的胸脯,他的爪子——多么大啊!多么大啊!他的牙齿——仿佛是嘴里整整一个军营的士兵。他正准备跳上油布。我就要死了。
但是油布软软的,这奇怪的感觉让他感到不安。他试探性地在上面按了按。他焦虑地抬头看了看——眼前如此强烈的光线和如此开阔的空间也让他感到不高兴。小船的摇晃仍然让他感到不舒服。就在那一瞬间,理查德·帕克犹豫了。
我抓起老鼠,朝他扔过去。现在我仍能回想起老鼠在空中飞过的情景——它伸出的爪子和竖起的尾巴,它小小的拉长了的阴囊和针尖大小的肛门。理查德·帕克张开咽喉,吱吱叫的老鼠消失在了里面,就像棒球消失在接球手的手套里。它没有毛的尾巴像一根意大利细面条消失在嘴巴里。
他似乎对这份礼物感到满意。他退回去,回到了油布下面。我的双腿立刻恢复了功能。我一跃而起,再一次把锁柜盖子打开,挡住船头坐板和油布之间的空间。
我听见很响的嗅闻的声音和尸体被拖动的声音。他走动的沉重身体让船有点儿摇晃。我开始听见嘴吃东西的声音。我偷偷朝油布下面看去。他正在船中间。他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吃着鬣狗。机不可失。我伸过手去,拿回了剩下的救生衣——一共6件——和最后一支船桨。它们可以用来改进小筏子。我在不经意间闻到了一种气味。不是猫尿的刺鼻气味。是呕吐物。船板上有一摊呕吐物。一定是理查德·帕克吐的。那么他的确是晕船。
我把长缆绳系在小筏子上。现在救生艇和小筏子拴在一起了。接着我在小筏子下面的每一边都绑上一件救生衣。我把另外一件救生衣绑在救生圈上,盖住中间的洞,当做座位。我把最后一支船桨用做搁脚物,牢牢扎在小筏子一侧,离救生圈大约两英尺的地方,再把剩下的救生衣系在上面。在做着这些的时候,我的手指在颤抖,我的呼吸急促而紧张。我把所有的绳结都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我环顾大海。只有巨大的轻柔的排浪。没有白浪。风很和缓,不停地吹。我向下看去。水里有鱼。长着突出的前额和非常长的背鳍的大鱼,它们叫做鲯鳅,还有小鱼,细细长长的,我不知道名字,还有更小的鱼——还有鲨鱼。
我把小筏子从救生艇上轻轻推了下去。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它浮不起来,我的麻烦就大了。它对水非常适应。事实上,救生衣的浮力太大了,把船桨和小筏子整个从水里推了出来。但是我的心却沉了下去。小筏子刚碰到水面,鱼群便四散逃开——除了鲨鱼。它们没有游开。有三四条。其中一条就在小筏子下面游着。理查德·帕克又吼叫起来。
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海盗推下木壳板的囚犯。
我在突出的船桨顶端允许的范围内让小筏子靠近救生艇。我探出身子,把手放在救生艇上。透过小筏子的船板上的“缝隙”——说是豁开的裂隙更确切一些——我直接朝深不见底的大海看去。我又听见了理查德·帕克的声音。我肚子朝下扑倒在小筏子上。我平躺着,张开四肢,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我时刻准备着小筏子会翻掉,或者一条鲨鱼冲过来咬穿了救生衣和船桨。两件事都没有发生。小筏子往水里沉得更多了,上下颠簸,左右摇晃,船桨的顶端不停地伸进水里,但是它坚定地在水上漂着。鲨鱼游近了,但是并没有碰它。
我感到缆绳突然被轻轻拉了一下。我抬起头。救生艇和小筏子之间已经隔开了缆绳长度所能允许的距离,大约四十英尺。缆绳绷紧了,从水里露了出来,在空中摇摆着。这是非常紧张的景象。为了救自己的命,我从救生艇上逃了下来。现在我想回去了。小筏子这个装置实在太靠不住了。只要鲨鱼咬断缆绳,或者一个绳结松开了,或者一个大浪打来,我就完了。和小筏子相比,救生艇现在成了一个舒适安全的避难所。
我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我坐了起来。到目前为止,稳定性还不错。我的搁脚物挺好。但是它太小了。只够我坐下来,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这个玩具小筏子,迷你小筏子,微型小筏子,在池塘里也许能行,但是在太平洋里不行。我抓住缆绳,拉了起来。离救生艇越近,我拉得越慢。靠近救生艇时,我听见了理查德·帕克的声音。他还在吃。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
我待在了小筏子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在老虎背上栖息,要不在鲨鱼头顶盘旋。我非常清楚老虎有多么危险。另一方面,鲨鱼是否危险还没有得到证实。我检查了一下把缆绳系在救生艇和小筏子上的几个绳结。我把缆绳放出去,直到自己离救生艇大约有三十英尺,这个距离大约正好能平衡我的两种恐惧:怕离理查德·帕克太近,又怕离救生艇太远。那根大约十英尺长的多出来的缆绳被我绕在了搁脚的船桨上。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很容易把绳子放松。
一天就要结束了。开始下起雨来。那天一整天都很温暖,阴云密布。现在气温降了下去,倾盆大雨不停地下着,雨水冰凉。在我四周,大滴大滴的淡水啪嗒啪嗒很响地落进大海浪费了,在海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我又拽着绳子,把小筏子往救生艇那边拉。来到船头后,我将身体重心移向双膝,抓住艏柱,然后站起身来,越过舷边偷偷往里看。我没有看见他。
我匆匆把手伸进锁柜,抓了一只接雨器,一只50升容量的塑料袋,一条毯子和求生指南。我猛地把锁柜盖子盖上。我不想猛地盖上盖子的——只是为了保护我宝贵的食品不被雨淋——但是盖子从我潮湿的手里滑了出去。这是个糟糕的错误。这个动作放下了挡住理查德·帕克的视线的盖子,让我暴露在了他的面前,同时我还发出一声巨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正蹲在鬣狗身上。他立刻转过头来。很多动物都极不喜欢在进食的时候被打扰。理查德·帕克嗥叫起来。他的爪子也紧张起来。他的尾巴尖像触了电一样抽动着。我跌回到小筏子上。我相信是恐惧和风浪共同迅速拉大了小筏子和救生艇之间的距离。我把所有的缆绳都放了出去。我以为理查德·帕克会从船上猛冲过来,从空中飞过,露出牙齿来咬我,张开爪子来抓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船看。看的时间越长,这样的设想就越让我难以忍受。
他没有出现。
我把接雨器在头顶上撑开,把脚塞进塑料袋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毯子也在我跌回小筏子的时候被弄湿了。但我还是用它把自己裹了起来。
夜晚已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我周围的一切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只有小筏子上的缆绳有规律的牵动在告诉我,我还与救生艇连在一起。就在我脚下几英寸,却又遥远得让我看不见的大海拍打着小筏子。海水像手指一样偷偷摸摸地从缝隙伸上来,弄湿了我的屁股。
54
下了一夜的雨。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无眠之夜。雨声很大。雨打在接雨器上,发出鼓点般的声响,而在我周围,从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的,是嘶嘶的雨声,仿佛我正置身于一个满是愤怒的蛇的巨大蛇窝里。风向的改变也改变了雨的方向,因此我身体上刚开始感到温暖的部分又被重新淋湿了。我改变了接雨器的方向,几分钟后却很不高兴地惊讶地发现风向又变了。我试图让身体的一小部分,胸前的部分,保持干燥温暖,那是我放求生指南的地方,然而潮湿却故意下定决心要扩散开来。那一整夜我都冷得发抖。我不停地担心小筏子会散掉,把我与救生艇连接在一起的绳结会松开,鲨鱼会来袭击。我不停地用手检查绳结和捆绑的绳子,试图摸明白,就像盲人读盲文一样。
夜渐渐深了,雨下得更大,大海也更加汹涌。连接救生艇的缆绳不再被轻轻地牵动,而是猛地被拉紧了,小筏子摇晃得更厉害,更不稳了。它还在漂,每一个浪打来它都冲上浪头,但是已经没有干舷,每一朵开花浪冲过来,都冲上小筏子,从我身边冲刷而过,就像河水冲刷着卵石。海水比雨水温暖一些,但这就意味着那天夜里我身上连一小块干的地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