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他的对手之一刺了个对穿。他的第二个对手吃惊地后退几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以一敌二。但这时先前那个打手爬起身来,卡罗尔先生拔出了剑,卡罗尔太太也终于翻完了她的提包,掏出一把三管转轮手枪。我觉得自己的好运算是到头了。
是时候效仿我的朋友拉多克先生了。
“窗户!”我大喊道。韦瑟罗尔先生的目光像是在说“你是在开玩笑吧”,但我随即双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用力一推,让他向后翻去,倒在窗外的屋顶上。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噼啪”的响声,那是铅弹和某种柔软之物碰撞的声音。少许血花飞溅在窗璃上,仿佛突然有人拉上了一条红色的花边窗帘。我一边思索自己是否中了弹,洒在窗璃上的鲜血又是否属于我自己,同时冲出窗口,一路滑向在屋檐边缘停下的韦瑟罗尔先生。
我这才看到,那发铅弹击中了他的小腿,鲜血把他的马裤染成了黑色。他的靴子将几块瓦片踢落下去,下方传来惊叫声和脚步声。我们的头顶传来一声大吼,然后窗口出现了一颗脑袋。我看到了卡罗尔太太在愤怒和痛苦中扭曲的脸:她为女儿报仇雪恨的冲动压倒了一切——而且因为她挡在窗前,她的手下也就没法钻出窗子追赶我们了。
她拿起手枪,瞄准了我们。她大吼一声,龇牙咧嘴地瞄准了我,只要不出意外,她就不可能打偏……
但意外真的发生了。她这一枪大大失准,打在我们旁边的瓦片上,没有伤到任何人。
随后,当我们坐着马车赶往多佛的时候,韦瑟罗尔先生会告诉我,转轮手枪的枪管经常会引燃另一只枪管里的火药,而开枪的人也会因此“倒大霉”。
卡罗尔太太的确倒了大霉。我听到了嘶嘶声,然后是一声“啪”,然后那把手枪顺着屋顶朝我们滑来,而卡罗尔太太尖叫连连,她被烧伤的手也开始流血。
我趁此机会把韦瑟罗尔先生完好的那条腿搬下屋檐。我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搬下去的时候,他痛得皱起了脸,但仍旧拒绝叫出声来。他对我说:“真抱歉。”而我从他身上爬过,我们一起跳到下方的庭院里,驱散了那些看客。
屋檐并不高,但我们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韦瑟罗尔先生的额头渗出汗水,强忍着腿伤带来的痛楚。等他起身以后,我抢了一辆马车,而他一瘸一拐地坐在我身边。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我们冲出院子,来到佛里特街上。我抬起头,看到几张面孔出现在客房的窗边。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追来,于是我拼命催促马儿前进,同时在心里发誓:等到了多佛以后,我一定会让它们美餐一顿。
最后我们花了六个钟头赶到多佛,而且谢天谢地,我没看到卡罗尔家的任何追兵。事实上,直到我们坐着划艇离开多佛海岸,朝着我们听说即将起锚的邮轮前进时,他们才刚刚赶到。
我们的桨手咕哝着奋力划桨,而我看到两辆马车出现在海滩高处的道路上。我们正渐渐远离岸边,小艇上没有光源,被墨黑色的海水包围,正朝着邮轮灯光的方向驶去,因此卡罗尔家的追兵没法从岸上看到我们。但在我们这边看来,摇曳的提灯光芒依稀照出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显然正忙着寻找我们。
我看不清卡罗尔太太的脸,但我能想象出她此时混合了憎恨与悲伤的表情。韦瑟罗尔先生只是勉强维持着清醒,他把受伤的腿藏在旅行用的毛毯下面,看着岸边。他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比出“荣耀之臂”,于是用手肘推了推我。
“即使他们能看到你,也不明白你在做什么。这动作只在法国才代表侮辱。嘿,试试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而我照做了。
邮轮的船身就在不远处。周围昏暗无光,但我仍能感觉到它的庞大。
“要知道,他们会来找你的,”他说着,下巴靠在胸口上,“你杀了他们的女儿。”
“不仅如此。我还拿走了那些信。”
“他们烧掉的信是假的?”
“只是我给阿尔诺写的几封信。”
“或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总之,他们肯定会来追杀你的。”
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我眼中的英格兰只剩下长长的地平线,还有在我们左方沐浴于月色中的山崖。
“我知道,”我告诉他,“但我会做好准备的。”
“你可得准备万全才行。”
1788年4月9日
“我需要您的帮助。”
外面下着大雨。落在皮肤上的雨点就像尖刀,拍打你的眼皮,捶打你的背脊。雨水让我的头发黏在头皮上,每当我开口,嘴里就会喷出水来,但至少它掩盖了我的泪水和鼻涕。我站在圣西尔王家学院的台阶上,努力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列文夫人脸色发白,仿佛我是个深夜出现在学校台阶上的鬼魂。我站在那儿,身后是我的马车,车厢里的韦瑟罗尔先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了。海伦在车窗边一脸紧张,她的目光越过瓢泼大雨,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我。我突然担心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禁担心她会叫我下地狱去——毕竟我给她添了那么多麻烦——然后当着我的面关上门。可就算她真这么做了,谁又能怪她呢?
“我无处可去了,”我说,“请帮帮我。”她没有关门。她说:“亲爱的,我当然会帮你。”然后我身体一软,倒进她的怀里。
1788年4月10日
哪个男人能比韦瑟罗尔先生更勇敢?在去多佛的旅途中,他一次也没有叫出声,但我们坐上邮轮的时候,他已经流了很多血。我在船上遇见了海伦,多佛的山崖渐渐远去,我在伦敦渡过的时光已成回忆,而我们把韦瑟罗尔搬到甲板上相对僻静的角落,让他躺下。
海伦跪在他身旁,用冰凉的双手按着他的额头。
“你是个天使。”他说着,对她笑了笑,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我们尽可能给他包扎了伤口,等邮轮到达加莱的时候,他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些许。但他的腿还是痛得厉害,而且我们都知道,那颗铅弹仍旧留在他的大腿里。给他更换绷带的时候,我们能看到金属的反光,而伤口也没有丝毫痊愈的迹象。
学校里有护士,但列文夫人从城堡那边找来了一位医生。那位医生有不少护理战场伤员的经验。
“得锯掉才行了,是么?”韦瑟罗尔先生问医生。他正躺在床上,而我们五个挤在他的卧室里。
医生点点头,我的眼眶开始发热。
“用不着担心,”韦瑟罗尔先生说,“在她打中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条腿非得锯掉不可了。火枪子弹打中了我的腿,我自个儿的血洒得屋顶上到处都是,那时候我就想:‘错不了——这条腿没救了。’果不其然。”
他看着那医生,吞了口口水,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畏惧。“你的手脚够麻利么?”
医生点点头,用有些自豪的语气补充道,“我可以在……四十四秒内解决。”
韦瑟罗尔先生一脸敬佩。“你用的是锯刃?”
“它像剃刀一样锋利……”
韦瑟罗尔先生不无悔恨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我们还在等什么?”他说,“赶紧动手吧。”
雅克——他是女校长的非婚生儿子——和我负责按住韦瑟罗尔先生,而那位医生的确手脚麻利又彻底,但韦瑟罗尔先生还是痛得晕了过去。等结束以后,他用牛皮纸包起锯下的腿,拿出了房间,等次日回来时,他的手里多了副拐杖。
1788年5月2日
为顾及面子,我重返校园,却发现自己在同学们眼中多了一份神秘。因为校长告诉他们,我违反了纪律,必须搬出宿舍。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成了学校里最热门的话题,充当着无数流言的主角。小道消息说我和一位声名狼藉的先生打得火热——不是真的。说我怀上了孩子——不是真的。还说我每晚都在码头的酒馆赌博——好吧,我的确去过一两次酒馆。
她们没有人猜到,我是在追查曾经受雇刺杀我和我母亲的凶手,随后带着受伤的韦瑟罗尔先生和忠心耿耿的海伦回来,而我们三个此时正和雅克一起住在园丁的小木屋里。
不,没有人猜到这些。
我把海瑟姆·肯威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有一天,我给珍妮·斯考特写了封信。我告诉她我很抱歉。我‘自我介绍’了自己,向她讲述了我在家乡的生活,讲到了我心爱的阿尔诺,还有我背负着的让他“弃暗投明”的责任。
当然,我也提到了海瑟姆的信,还有他那些话对我的触动。我告诉她,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双方达成和平,因为她说得对,海瑟姆也说得对:杀戮已经够多了,这场战争必须停止。
1788年12月6日
这天晚上,韦瑟罗尔先生和我坐上马车,打算进城堡去:那儿有他的“投放点”。
“作为车夫,你比雅克讨人喜欢多了,”他说着,在我身边坐下,“不过我得说,他的马术非常高明。他从来都不用马鞭,甚至很少碰缰绳。他只需要坐在驾驶座上,抬起两条腿,吹一声口哨,就像这样……”
他模仿自己平时的车夫吹了声口哨。好吧,我的确比不上雅克,而我握着缰绳的手也冷得要命,但我很喜欢一路上的风景。冬意渐浓,道路两侧的田地边缘结了冰,在傍晚的薄雾下闪闪发光。今年又会是个寒冬,这点我可以肯定。我很想知道,那些打理田地的农民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又会作何感想。作为特权阶级,我看到的是美丽的景致。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