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在第四天——终于!——珍妮·斯科特离开了房间。他们要我去马厩和她碰面。我们两个要坐马车去海德公园的罗顿小路游览。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加入了午间散步的队伍中。这里散步的人有男有女,他们撑着稍嫌多余的阳伞,裹着御寒的衣物,并肩而行。他们朝着马车上的乘客挥手致意,后者傲慢地挥手回应,骑马的人则分别向散步者和马车乘客挥手。这里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穿着光鲜的服饰,不时挥挥手,走出几步,面露微笑,然后再次挥手……
只有珍妮·斯科特小姐除外。她虽然也盛装打扮,换上了一身庄严的衣裙,却始终以厌恶的眼神打量着海德公园。
“伊芳,你来伦敦的时候,想看的就是这些吗?”她说着,朝那些挥手微笑的成年人和衣冠楚楚的孩子们轻蔑地摆摆手。“你想看的就是这些眼界局限在公园围墙里的人么?”
我强忍着笑,突然觉得她和我母亲肯定很合得来。“我想见的是您,斯科特小姐。”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父亲。这是他的遗愿,您还记得么?”
她抿住嘴唇。“也许你觉得我年纪大了,艾伯丁小姐,但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我是不会忘的。”
“请原谅,我无意冒犯您。”
她又轻蔑地摆了摆手。“我没在意。说实话,除非我特别指出,否则就代表我不在意。我不是轻易动怒的人,艾伯丁小姐,这点也请你放心。”
我对此深信不疑。
“告诉我,你父亲和祖母在那天离开城堡以后过得如何?”她问我。
我硬着头皮,复述了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您的弟弟释放我父亲和祖母以后,他们在特鲁瓦附近安顿下来。是他们教了我英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他们在语言和翻译方面的技艺很受欢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我顿了顿,在她的脸上寻找着怀疑的迹象。多亏了我在王家学院熬过的那几年,就算她打算考验一下我的外语水平,我也应该能勉强过关。
“甚至雇得起仆人?”她问我。
“我们的确比较走运。”我答道。我在脑海里努力将两位“语言专家”和一屋子仆人联系起来,却发现自己办不到。
但就算她有所怀疑,也没有在那双半睁着的灰色眼睛里表露出来。
“那你母亲呢?”
“她是当地人。唉,我甚至没见过她。他们婚后不久,她就生下了我——可她却死于难产。”
“那接下来呢?你的祖母和父亲都过世了。等到离开这儿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会返回特鲁瓦,继续他们的工作。”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我朝那些散步者挥了挥手。
“我很想知道,”最后,我开了口,“肯威先生在去世前联系过您么?也许他给您写过信?”
她看着窗户,但我明白,她看着的是自己的镜影。我屏住了呼吸。
“要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儿子杀死的。”她的语气有些冷淡。
“我知道。”
“海瑟姆是位老练的战士,就像他父亲,”她说,“你知道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么?”
“史密斯提到过,”我看到她投来的目光,连忙补充道,“他向我解释过这栋宅邸格外重视安全的原因。”
“的确。好吧,爱德华——我们的父亲——是被袭击者杀死的。当然了,没有真正百战百胜的人,败亡是迟早的事,而他当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具备击败另外两位剑客的技艺和经验。我相信他那次失败,是因为他多年前受的一处伤。它拖慢了他的身手。海瑟姆败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中,而我不由得思索原因。他会不会也像爱德华那样,受了旧伤的拖累?那道旧伤是你父亲的剑留下的么?还是说海瑟姆的身上还有别的旧伤?或许海瑟姆只是觉得自己的时候到了,死在他儿子的手中才是最光彩的结局。要知道,海瑟姆是个圣殿骑士。他是十三个殖民地的大团长。不过只有我,以及少数几人知道海瑟姆的秘密。包括看过他日记的人,或许还有那些读过他的信的人……”
他的信。我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狂跳。马蹄声和散步者无休无止的闲聊声仿佛都在背景里消失了,而我开口问道:“那又是什么呢,珍妮?你知道他的什么秘密?”
“他的疑虑,孩子。他的疑虑。海瑟姆曾是他的导师雷金纳德·伯奇的洗脑对象,而且这次洗脑非常奏效。不管怎么说,他直到死去都是个圣殿骑士。但他还是忍不住去质疑自己所知的事。这是他的天性。虽然他恐怕始终没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但他存有疑问的事实就已经足够了。伊芳,你的信仰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我继承了我父母的价值观。”我答道。
“的确,我认为你的礼貌无可挑剔,而且又总在为同伴着想……”
“您过奖了。”我说。
“伊芳,你对那些普遍的问题有什么看法?就拿你的祖国发生的事来举例吧。你同情哪一方?”
“恕我直言,目前的局势非常复杂,我没法简单地同情任何一方,斯科特小姐。”
她扬起一边眉毛。“你的答案非常明智,亲爱的。看来你不是那种生下来就选定信仰的人。”
“我更想以自己的想法做决定。”
“我相信你能做到。不过告诉我吧——这次请说得详细些——你对你祖国的情势有何看法?”
“我从来没仔细考虑过,小姐,”我抗议着,担心自己会因此暴露。
“拜托,说说看吧。现在考虑一下。”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父亲:他笃信君主由上帝任命,而君主的地位应当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我也想到了想要废黜国王的乌鸦们。还有相信第三条路的母亲。
“我认为某种程度的改革是必要的。”我告诉珍妮。
“是吗?”
我顿了顿。“我想是的。”
她点点头。“很好,很好。有疑虑是好事。我的弟弟就有疑虑。他把那些都写进信里了。”
又是那些信。我也不清楚这段对话会走向何方,于是说:“听起来他是个既睿智又宽容的人。”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噢,他有他的缺点。不过在内心里,没错,我认为他是个睿智又善良的人。来吧——”她用手杖敲了敲车厢的天花板,“——我们回去吧。快到午餐时间了。”
我们回到女王广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离目标已经很接近了。“在我们用餐之前,我有件东西想拿给你看。”她在路上告诉我。我怀疑她要给我看的就是那些信。
到了广场以后,车夫扶我们下了车。但他没有陪我们走到门前,而是回到驾驶座上,甩动缰绳,在马蹄声和车轮声中消失于薄雾里。
接着我们走到门边,珍妮拉响了门铃,然后又以短促的动作拽了两下。
也许是我想多了,可……
车夫离开时的方式。拉铃的动作。我保持着微笑,同时压抑着心里的紧张,这时插销拉开,房门随之开启,珍妮朝着史密斯微微点头,然后走进门去。
房门在我身后合拢。广场那边的喧嚣声消失了。遭受囚禁的熟悉感受涌上心头,只是这次夹杂着真正的恐惧,那是觉得大事不妙的感觉。海伦在哪儿?我心想。
“史密斯,能请您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海伦么?”
他像以往那样垂下头去,笑着回答:“当然可以,小姐。”但他没有动。
我怀疑地看着珍妮。我希望一切能恢复正常。希望她能敦促管家去照做,但事与愿违。她看着我,然后说:“来吧,我想带你去游艺室看看,那里就是我父亲遇害的地方。”
“当然,小姐。”我说着,瞥了眼史密斯,跟着她走向那扇照例紧闭着的木板门。
“我想你已经参观过游艺室了,对吧?”她说。
“在过去四天的时间里,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参观您这栋漂亮的宅邸,小姐。”我告诉她。
她顿了顿,手按在门把上。她看着我。“四天的时间对我们来说也很充分了,伊芳……”
我不喜欢她那种强调的口气。我真的很不喜欢。
她打开门,带着我走了进去。
窗帘是拉上的。惟有的照明是放置在窗台和壁炉架上的蜡烛,让房间笼罩在闪烁不定的橘色光辉里,仿佛要准备某种邪恶的宗教仪式。桌球台盖上了布,搬到一旁。在房间中央空出的地板上,面对面地放着两张木制厨房椅。除此之外,还有个男仆站在旁边,戴着手套的双手交扣在身前。我记得他的名字是米尔斯。平时的米尔斯会微笑着鞠躬,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这是仆人面对从法国来访的贵族千金所应有的态度。但此时此刻,他却凝视着我,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酷。
珍妮续道:“四天的时间足够我们派人到法兰西去核实你的身份了。”
史密斯跟着我们走进房间,站在门边。我被困住了。讽刺的是,在我为此抱怨了好几天以后,我真的被困住了。
“小姐,”我说着,难以掩饰语气里的慌张,“说实话,我觉得这整件事都令人困惑,而且让我不舒服。如果说这是什么恶作剧,或者我没听说过的英国风俗,那么我请求您能告诉我。”
我的双眼看向男仆米尔斯冷酷的面孔,看向那两张椅子,又看回珍妮。她神情冷漠。我突然很想念韦瑟罗尔先生。想念我的母亲和父亲。还有阿尔诺。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恐惧和孤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