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跑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有消息吗?
法比无言以对。
英格曼明白了,叹了一口气。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露台下 日/外
法比从楼梯走出来,突然看见露台下的地上撒了一些细小的白色东西。
他赶紧走过去,捡起来一粒,发现那是药片,就是他每天三次给老神父排列好的药片。他把地上的药片都捡起来……
他慢慢站起,看着手心上一大把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药丸、药片,又抬起头,看看露台后面的门窗,不知道该发脾气,还是该哭泣。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走到王小珍的新坟前面,把那把药片撒上去。
玉墨:(画外音) 那是什么?
法比吃惊地抬起头。
玉墨站在墙下的涵洞口,手里拿着一条刮烂的毛线连裤袜。
法比愣愣地看着她,她走到新坟前面,看着几十片药片。
玉墨:怎么把药扔了呢?
法比:反正不能吃了。
玉墨:谁的药?
法比:神父的。他把这些药都从窗口扔出来了。
玉墨凝神看着那些药。
法比:你不觉得古怪?他为什么这样做?
玉墨凄凉地笑了一笑。
法比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玉墨:我懂他。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就这几天,看到人间多少惨事,还吃药强撑着活下去干什么?
法比:你比我还懂他。我是想了半天才懂的。
玉墨:(笑笑) 我的毛病,就是爱想,一想还就懂。这也是我想出来,懂了的(她把那条连裤袜晃了一下)。 前天她们两个嘀咕,要到后院墓地看看这孩子的坟,今天一早,我把前前后后想了一下,想懂了。你看,这洞是她们用树枝掏出来的。
法比:那么小的洞,怎么就钻出去了?
玉墨:人要想活命,他能把自己变成长虫,变成曲蟮,没缝都能钻出缝来。还别说有个洞了。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日/外
戴涛从二楼看下去,见日本兵们正在擦枪擦刺刀。
戴涛焦急地看了一眼手表。
他回到角落,见徐小愚居然仍在熟睡。
戴涛脱下外衣,脱下黑色的毛衣,开始“唰啦唰啦”地拆下毛线……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傍晚/外
日本小兵揭开锅盖,见里面的鹅仍然完整,汤面上漂着一层油。
胡子日本兵用一根树枝在鹅身上使劲扎了一下,居然没有扎穿。
胡子日本兵:(日语) 怎么还没煮熟?
某日本兵:(日语) 是只鹅寿星吧?
眼镜日本兵:(日语) 鹅祖宗!
胡子日本兵:(日语)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
军曹看着那只鹅,又看看灶眼里的火。
军曹:(日语) 难怪呢,这么大的火,当然煮不烂。把火压小。
南京小巷 日/外
戴涛已经把一件毛衣拆完了。
他开始将毛线编成绳索。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走到圣母圣婴的塑像前,默默地点燃一根蜡烛,插在蜡台上。他退后一步,闭上眼睛。
法比的眼前出现了那些年轻的中国青年被枪杀,一一倒地的情景。
他睁开眼睛,看着圣像。眼前出现了那个最年轻的男狱友脖子汩汩冒血的画面。
法比又点燃一支蜡烛,插好,慢慢走开。
他走到讲经台下,看了一眼讲经台,慢慢地攀登上去,从神父讲经的位置,他看着大厅里到处是入侵者肆虐的痕迹:东倒西歪的长椅,有的长椅被刀斧劈开,准备当柴火拿走,却又因为黑岩的到达而受了阻碍,被扔得一片狼藉。
法比此刻像是面对着教徒们哑口无言的传教者。
门口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
玉墨慢慢走进来,看着讲经台上的法比。法比赶紧往台下走。
玉墨:哎,怎么下来了?
法比不说话。
玉墨:我还以为你要给我讲一段呢。
法比落到平地,看着玉墨向他走来,既渴望又排斥。
玉墨环顾着庄严的大厅:我小时候跟母亲去过天主堂,一进去我就……想哭。
法比:想哭?为什么?
玉墨还在环顾高大的拱顶,虽然遭到破坏,但仍然无比壮美。
玉墨:我觉得自己好小啊。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小。畜生、牲口,所有生灵都显得好小。那么小,小得根本不算数。
她低下头,法比发现她眼里闪动着泪光。她含泪一笑。
法比:那现在呢?
玉墨:现在……现在就更不算数了。我们这样的人,活着,死了算什么数?
她又一笑。
法比难受地看她一眼。
玉墨:活着,死了,爱呀,恨呀,都不算数。
法比:(皱起眉头) 怎么想起来讲这些话?
玉墨:也不知道,戴少校还活着没有……
法比注意地瞥她一眼——原来她刚才的话是在这样的心情下说的,是为了一个男人……
玉墨走到剩下的那支巨大的银蜡台(其实是锡镀银的) 前面。法比身不由己地也慢慢跟过去。
法比:他肯定活着呢。
玉墨:怎么见得?好人都活不长,天才早夭。英年早逝。不都是这样说的。像我们这种命贱的,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得活,有得熬呢。
法比不知该说什么好。
玉墨:一个女人一辈子,碰上的头一个男人最要紧。我碰上的头一个男人要是戴涛,我这一生……
她摇头笑笑。
法比:那你……
玉墨:我的第一个男人?是头猪。他就是那种读书人叫做变态狂的男人。一夜下来,他在你身上不能留一块好肉。不然他就亏本了。那年我才十四。
法比:他是做什么的?
玉墨:谁知道?我看他除了好事什么都做。坐吃山空,我妈刚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有点钱,也就三四年吧,就到了卖女儿的地步了。
法比:他是你继父?
玉墨:(叹口气) 你以为,这辈子被这么一头猪糟蹋了,对男人就死心了吧?偏不是。我总是等啊,盼啊,想到在哪个拐弯的地方,哪个十字路口,突然就碰上一个好男人,跟我两情相悦,救我出苦海。我最后一个碰到的,算是个好男人……那六个月,跟这个好男人过的,真是天堂的日子。不过缘分也就六个月。
法比:他走了?
玉墨:人走不走不要紧,心走了就都走了。他的心不走,我的心也是遍体鳞伤地走了。我跟自己说,这下子你老实了吧?不要再掏心掏肺给男人了吧?记吃不记打。就这么贱。
法比:(忍住妒忌和痛心) 你是说,戴少校又欺负了你?
玉墨:没有。只有这一个没欺负我的,现在他人呢?……你说我这是什么命?
两人一阵沉默。
法比:你想过没有,仗打完了,你会做什么?
玉墨:打不打完,我就只想做一件事,给一个好男人做老婆。管他贫呀富呀,我想给他端茶送水,缝补浆洗,掭灯研磨,生儿育女。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就这点痴心妄想,不过分吧?不太贪心吧?
法比看着她的眼泪流下来。
玉墨马上难为情了,快速擦干泪,站起身:走了。
法比:你等一下。
玉墨回过头。
法比:你……头发上沾了根线头。
玉墨扑哧一声笑起来。
法比莫名其妙。
玉墨:(斜他一眼) 你看得倒怪仔细!……给我摘下来呀!
法比怯生生地摘下那根极细的丝线线头,玉墨头发的味道让他一阵魂魄荡漾。
玉墨走了几步,站住,转过身:哎,人家都说你好玩,爱讲笑话。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好玩,笑都不会笑。脸上是不是戴个壳子啊?一笑怕壳子笑破了?仗打完了,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让你笑。
她转身走去。
法比一屁股坐在翻倒的长椅上,看着门外的余晖融化了她的美丽身影。
法比:(低声自语) 仗打完了,仗什么时候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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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傍晚/外
戴涛已经用黑毛线编织成一条小指粗的绳索。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徐小愚,不忍心地推了推她:(小声地) 小愚……
徐小愚睁开眼睛。
戴涛:这些日本兵一时不会离开这里,我们得想法离开。
徐小愚一下子坐直,看着戴涛手里的绳索。
戴涛:(小声地) 我们从这边下楼,不要怕,有我,还有这根绳子拴着你呢,啊?
徐小愚心里没底地看着他,慢慢爬起来。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傍晚/内
日本兵们用茶缸装鹅肉鹅汤,咋咋呼呼地吃喝。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傍晚/外
戴涛将绳索的一头系在一根柱子上,把另一头系在一块瓦片上。
绳索拴着瓦片的一头慢慢地、稳稳地坠落下来。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傍晚/内
火光照在一群日本兵油乎乎的脸上和笑着、唱着的嘴上。
日本小兵劈开一个木头床头,又将大块木材劈成小块……
眼镜日本兵:(叫喊) (日语) 快点,加柴了!
胡子日本兵跑过来,接过砍刀。
日本小兵脱下军装,用军帽扇风,走到门外。
南京小巷/废墟 傍晚/外
被绳子坠下的徐小愚就跟日本小兵隔着一个墙角。
徐小愚的脚差一点够不着地,吊在空中踢蹬着……
日本小兵走进废墟的门,端着一个茶缸出来,正要喝水。徐小愚从两尺高的空中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