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灶台后面,看见一小堆稻草,回来架起浦生,往灶台后面挪动:这家主人要是不回来,我们就在这里过日子了!
荒院/厢房 清晨/内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豆蔻出现在门口。
她既害怕又好奇地把门缝越推越大,像一个非常知趣的客人一样慢慢迈过高高的门槛。
等她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她突然站住了:地上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身上和地砖上的血迹都干涸成了黑色。
她正要转身出门,又站住了,目光定在一个点上。随着她的目光,我们看见小男孩的小马褂兜里撒出两三颗圆圆的东西。
豆蔻慢慢走向小男孩,弯下腰,看清那圆圆的东西是花生米。她摸了摸小男孩马褂的两个兜,都装着花生米,但被血浸透了。
豆蔻矛盾地看着男孩洁白的脸,又看看那鼓胀胀的衣兜,慢慢地跪下来:小弟弟,对不住了啊,姐姐实在饿昏了,两天都没有吃饭,坐下就不敢站起来,一站起来两眼发黑……还有一个受伤的大哥哥,小日本追我们,他跳到河里去拉船,身上枪伤给河水泡发了,天天发烧……没东西吃,他伤就不得好……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把手伸进小男孩的衣兜,颤抖着把花生米一点点掏出来,放进自己的衣兜:我晓得你是给小日本杀死的,那个大哥哥家的人都给小日本杀死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人了……
她把另外一个衣兜也掏空了。
豆蔻:就算姐姐跟你借的,好吧?大哥哥要养伤,不吃不行,不吃他活不长的,那他家就没人了。来世姐姐变个种花生的,吃你一颗,换你十斤五香椒盐玫瑰炒花生,好不好?姐姐说到做到,老天爷听见的!
她郑重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向小男孩起誓。
然后她站起来,开始细打量这间大屋,窗下放着一张小床,靠墙放着一张大床,一个老式梳妆台所有的抽屉都被扔在地上。大床上挂着一个印花布帐子,被拽下来一半。
豆蔻走到床前,往床那边一看,发现地上一大堆棉花胎和被褥,一切都显示出搏斗和挣扎的痕迹。
她拉起棉花胎的一角,却拽不动,再用力一拖,恐怖地愣住了:棉花胎下面,被褥里裹着一个浑身精光却浑身是血的年轻女人,小男孩的母亲!
豆蔻扔下棉花胎就跑。
荒院/厨房 清晨/外/内
豆蔻逃也似的跑出厢房的门,又把门砰的一声带上,而门合不拢,反弹开来,她再次更重地把门带上。
浦生显然被门的响动惊动了,来到堂屋门口,看见豆蔻神经质地与门搏斗:出什么事了?!
豆蔻恍惚地看看他,摇摇头。
浦生:那屋里有人?
豆蔻又是那样魂飞魄散地摇摇头。
浦生艰难地挪着步子,似乎要亲自去打探究竟。
豆蔻:(神经质地叫喊) 不要进去!
浦生:到底里面有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豆蔻:(提高嗓音) 叫你不要进去,就不要进去!
浦生愣愣地看着她。
豆蔻搀扶着他,半拖半架地把他架回厨房,帮着他在稻草上躺下。
荒院/堂屋 清晨/内
豆蔻仍然是小老鼠一样轻手轻脚地东寻西觅,这里翻翻,那里找找,但一无所获。她来到堂屋朝北的门口,把门推开,顿时抽了一口冷气:满地都是尸体,老老小小,横七竖八,血渗透了泥土,泥土变得漆黑,一些巨大的血滴溅在树干上、树枝上。
她似乎已经停止惧怕了,看着无言的牺牲者们,进入一种心智的休克。
她关上门,靠在门上,再也无力动作了。
荒院/厨房 清晨/内
豆蔻轻轻地走到浦生身边,默默坐下来,还没有从那种心智休克状态苏醒。
浦生眯着眼睛,微张着嘴巴,呼吸急促。
似乎是浦生的呼吸声使豆蔻略微清醒,她把手轻轻搭在浦生的额头上,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焦急和无望渐渐替代了刚才的思维和感觉的空白:好烫啊……
浦生:你的手好凉。
豆蔻:那我给你冰一冰。
浦生享受着豆蔻的手掌带给他的凉意。
豆蔻: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走,不在南京了。
浦生不语。
豆蔻:南京现在鬼比人多,是个鬼城,到处都是冤魂。我们扒火车到无锡去吧。
浦生:(微弱地) 无锡不能去,把我家人杀光的小日本就是从无锡过来的,在无锡就杀了好多人……无锡人跑到我们村子大声喊,叫我们快跑,说小日本见人就杀……我们都听不懂无锡话,就没跑,后来有个去过无锡的人听懂了,已经来不及跑了……
豆蔻:那我们……就到苏州去。
浦生:苏州更不能去,小日本是先在苏州杀人的,河水都红了,苏州的人给杀的差不多了,听人说,他走穿一个城,只看到两个老头。
豆蔻:那我们扒火车往北方跑。
浦生:(气息微弱地) 不跑了……我跑不动了……
豆蔻:不跑不行,这家人就是给小日本杀光的。那边厢房里,还有一个女人跟一个男娃娃,恐怕死了好几天了。
浦生:那就不怕了……小日本不会回来了……
豆蔻:怎么不怕了呢?
浦生:小日本杀光了这家人,没得杀了,他们回来干什么?
豆蔻想了想,默默地同意了浦生的判断。
浦生:就是他们来,我也跑不动了。
豆蔻:等吃饱了就能跑动了。
浦生不置可否。
豆蔻掏出一颗花生米,捻去沾了血的花生衣,调皮的笑容又浮现了。
豆蔻:把眼睛闭紧!不准偷看!
她把那颗花生米放到浦生嘴里。浦生慢慢地,无力地咀嚼着。
豆蔻:香不香?
浦生:香……哪来的?
豆蔻:变戏法变出来的。
豆蔻又拿出一颗花生米,这一颗的花生衣完全被血浸泡了,怎么捻搓也捻不下花生衣来。豆蔻背过身,试图把花生衣用手指甲抠下来,一边还哄着浦生:变……变……变……马上就变出来了……不准看啊……
浦生却悄悄地支起上半身,目光越过豆蔻的肩膀看去——豆蔻的手指甲使劲抠着血色的花生衣:给我,我来抠。
豆蔻一回头,气得跳起来:谁叫你看的?!
浦生又无力地躺回去:不用看,尝也尝得出味道。血腥味都冲脑子。不信你自己尝尝。
豆蔻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花生米。
浦生:我不怕……我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次是小日本杀了我全家,一次是他们杀了我们全师的人。我是担心你害怕,才没敢告诉你,那条河底下,尸首都满了,小日本杀了人都扔到河里去了。
豆蔻:(呆呆的) 不晓得玉墨姐她们怎样了……说好我不带你跑出来的……
豆蔻说着慢慢向门口走去。
浦生:你又要到哪里去?
豆蔻:把花生米给猫吃。说不定猫饿了。
浦生:(无力地一笑) 你还管猫的闲事?找点水,把花生米泡泡,血腥味不就泡掉了吗?
豆蔻开颜一笑:怪不得藏玉楼的姐妹骂我,长十斤肉也不长一钱脑子。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教堂/地窖 清晨/内
书娟已经醒来,在昏暗中睁着大眼睛。
闪回:从教堂盥洗室跳楼的王小珍(女学生甲) 。
闪回:被刀砍倒的陈乔治。
闪回:躺在墓坑里的戴涛和李全有。
闪回:王小妹悬吊在空中的双脚。
她翻了个身,手往枕头下一摸,摸出一张透明的糖纸。
她轻轻起身,摸到自己的皮箱,将它打开,拿出里面的相机,把相机蒙在被子里,熟练地取出里面的胶卷,又装上一个新胶卷。
她又从箱子里取出那个长焦距镜头,装在相机上,所有动作像个老兵玩枪一样娴熟。
书娟把相机挎在脖子上,向地窖出口走去。
教堂/院子 清晨/外
天空飘动着一张美丽的糖纸,如同乘风直上的袖珍风筝,抖动着升高。
书娟举着相机,用长焦距镜头追随飘舞的糖纸。
取景框里的糖纸被她拉近距离,再拉近距离……
教堂/大厅 清晨/内
书娟从门口跑进来,向楼梯跑去。
教堂/大厅/楼梯上 清晨/内
书娟的脚在楼梯上飞奔。
她的眼睛里含着某种渴望。
教堂/钟楼 清晨/外
书娟走到被轰炸变得怪石嶙峋的钟楼里,举着相机,长焦镜头把那张精灵般的糖纸放大了,如同万花筒里一片零落的五彩玻璃。她稳稳地按下快门。
她的长焦镜头继续移动,取景框里的南京是一座炼狱,处处见火见烟。糖纸飞向一蓬浓烟,被黑烟熏染了,最后消失了……
取景框移动着,依次出现被烧毁的楼房,被烧成半截的路灯柱子,被烧死的树。突然,她的取景框里出现一群中国男人和一队押解他们的日本兵。中国男人们都被绳索拴成一串。
她用长焦镜头把这个画面拉近,再拉近……
特写:她按快门的手指动作稳健。
那群中国男人被驱赶着走远。
书娟爬上钟楼上一块被轰炸倒塌的栏杆石头,似乎要追踪那些被日本兵驱赶的中国男人,但是她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她进一步往高处攀登,爬到了塔顶,惊险地站立着,举起相机。
特写:她的穿学生式黑皮鞋的脚尖微微打颤。
她每增加一层高度,就增加一层新视野,此刻的取景框里,出现了几辆军用卡车,车上堆放着一具具尸体:清晨是最后的机会来掩盖夜里的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