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团长的出身也是有些来头的,往上一辈数,和大名鼎鼎的曾国藩沾亲带故,他一直认为自己的骨子里流淌着曾国藩的血液。曾国藩是湘军的创始人,这位差不多改变中国历史的人物,可以说影响了中国的几代人。眼前的曾团长,也一直为自己是曾国藩的后代而骄傲和自豪,他也要学着先人的样子成为一世英雄。曾团长和所有的湘军官兵一样,对红军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在江西闹革命,另一个驻守湖南。以前,蒋介石也曾命令湘军去围剿过苏区的红军。湘军去了,积极性并不高,转了一圈,放了几枪,就回来了。如果这次红军大转移,不踏上湖南地界,湘军也不会这么孤注一掷地和红军在湘江决一死战。他们怕红军染指湖南,此时的红军残部终于离开湖南逃往贵州了,湘军围剿红军的任务也就此结束。在凤凰县一带布置了一个阵地,以防红军杀个回马枪;再坚守上几天,若红军没有回来的迹象,他们也就班师回朝了。红军去向何方与他们没有关系,只要湘军统管的湖南地界平安无事,红军就是闹出天大的动静,也与他们湘军无关。
让曾团长没想到的是,在他设好的层层阵地上,竟有个掉队的红军士兵,单枪匹马地闯他的营地。就凭这一点,他欣赏这个红军士兵。当他看到这个红军,手舞大刀在阵地上横冲直撞,生死不顾时,他的心动了一下——要是自己的身边能有这样的勇士,他将高枕无忧。他希望自己的士兵个个英勇善战,可惜这样的兵太少了。所以,当这个红军战士一把大刀杀了他那么多兄弟后,他不仅没有气恼,反而有些兴奋。他惟恐手下伤了这个勇士,忙下令不许开枪。结果,赵大刀就被带进了他的团部。
站在面前的赵大刀顶撞他,甚至不拿正眼瞧他,他都没有生气。如果此时的赵大刀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他也许早就让卫兵拉出去毙了。曾团长知道如何与赵大刀这样的人打交道,他望着赵大刀,一脸的从容不迫。
他说:赵大刀,你是条汉子,我欣赏你。
赵大刀把脸正过来一些,仍斜着眼睛望他。他不明白,眼前这个曾团长,为什么要这么说。
曾团长站起来,走到赵大刀的身边,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了赵大刀的肩,然后背着手说:正因为你是条汉子,我才没有让人杀了你。
说完,他回过头,直视着赵大刀。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时,赵大刀的眼前又出现了湘江鏖战中,全连人悲壮牺牲的一幕。他的嘴角动了动,在心里说:红军和湘军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曾团长在赵大刀的眼里看到了一股杀气,这股阴冷之气,瞬间围住了他。这一点有些激怒了曾团长,他不想再和眼前的红军纠缠了,于是正色道:赵大刀,因为你是条汉子,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具体的职务咱们好商量。
赵大刀听了这话,有一股气从脚下一点点地蹿到胸前,他一不做、二不休地说:我赵大刀是红一军团三团十三的连长,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曾团长愣了一下,他没料到赵大刀会说出这样的话。片刻,他又想,眼前的赵大刀是配说这种话的,如果赵大刀不是英雄,自己还会欣赏他吗?
曾团长遭到了有史以来最尴尬的抢白,一旁的副官和参谋们受不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团座,把这臭小子拉出去毙了吧,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
曾团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了声:先把他带下去。
卫兵推推搡搡地把赵大刀押着往外走,曾团长望着大刀远去的背影,一脸的无奈和不舍。他又招招手,把副官叫到身旁,吩咐道:好好招待这个赵大刀,谁要是对他无礼,军法从事。
副官不解地问:团座,为一个红军,这又是何意?
曾团长怒喝道:执行命令,少啰嗦。
副官应了声,急三火四地下去了。
赵大刀被软禁在山下的一个农户家里。四个卫兵轮流看着他,每天准时送饭,好酒好肉的。他不明白,敌人为什么要这么款待他。冷静下来的赵大刀,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处境了,时间一天天过去,红军越走越远,自己待在这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让他心急如焚。他从卫兵的嘴里,知道方圆十几里都是湘军的人马,想跑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和敌人同归于尽,那又是另外一种结果了,可他现在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去追赶红军的主力,就是爬也要追上自己的部队。
在这期间,曾团长又来了一次。这次的曾团长不再咄咄逼人了,他要用软功夫击破赵大刀最后的防线。这次的对话充满了人情味。
曾团长说:赵大刀,我尊重你的选择,战场上兵戎相见,各为其主,你是条好汉。可红军被我们打散了,剩下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如果你愿意,在我们湘军里发展,我保证你前途无量。
赵大刀坐在墙角,闭着眼睛,听着曾团长的话,心思却飘走了。他在想象红军主力此刻走到了哪里。
曾团长又说:你要是愿意,警卫队的队长给你,直接听我的调遣。
赵大刀仍不说话,把头更深地埋下去。
曾团长以为赵大刀动心了,又说:如果你觉得警卫队长的职务低了,那我就给你个营座干,你看如何?湘军不是红军,营座一年的军饷,够你全家一年吃喝了。
赵大刀长嘘了口气,挺了挺身子。曾团长以为赵大刀同意了他的条件,惊喜地说:你同意了!要是同意,我立马让你上任,先发给你半年的军饷。
赵大刀又把身子缩回去,倚在墙角,无声无息的,仿佛已经睡着了。
曾团长背了手,不紧不慢地说:红军肯定成不了气候,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你。
说完,见赵大刀仍没有动静,便从屋子里踱出来,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赵大刀。他太喜欢这个赵大刀了,他们的部队就缺少这样的汉子。他希望得到赵大刀,成为他实现英雄梦想的左膀右臂。对于征服赵大刀,他显得信心十足,如果赵大刀这么快就答应他的条件,他会失望的。他满怀信心地向团部走去,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赵大刀会同意的。这么想过后,心情就好了起来,他甚至还吹了两声口哨。
跟在他身旁的副官不知深浅地说了一句:团座,我看这小子也太不识抬举了,一枪结果他算了。都三天了,好吃好喝地款待他,他连个正眼都不看你一下。
曾团长头也不回地喝道:闭上你的嘴,你懂什么!
副官果然就闭了嘴,缩了头,不再言语。
赵大刀已经被软禁了三天三夜了。这几天,惟一的想法就是要逃跑出去,听着窗外巡逻的湘军吆五喝六的动静,他明白想从这里逃出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湘军的曾团长对他如此的态度,令他始料不及。刚开始他不解,后来明白了,湘军是想让他投降,这对他来说是万万办不到的。自从参加红军,他就坚信自己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湘军是红军不共戴天的敌人,湘江一战,那么多战友血流成河,整个无名高地,只有他自己活了下来,自己怎么能向敌人投降呢?那些大睁着眼睛牺牲的战友们的鬼魂也不会饶过他。在这三天里,一直有遥远而响亮的声音,一遍遍地在耳畔响起——不死就跑!这个声音顽强地支撑着他的整个意念。
站在门口的一个卫兵,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不时地探过头,看他一眼,过一会儿又看他一眼。对方的举动,也让他多看了这个卫兵几眼。卫兵的军装是新的,穿在身上很不合体,像个稻草人似的立在门前,扭着脖子用劲儿地看他,从上到下。那种感觉怪怪的,赵大刀也就低下头,仔细地把自己打量了,发现自己的样子很有些滑稽——一身农家的衣服穿在身上,紧紧巴巴,肩头一块醒目的补丁,而屁股两边上的补丁,更像两只睁大的眼睛。他看那个卫兵时就想,也许卫兵是对自己的打扮感兴趣吧。
看到身上的衣服,他就想到了山里的那户人家。想到善良、宽厚的吴猎人和朴实、美丽的翠翠,一种细细软软的东西从心底里一点点地升起来,化在他的心里。翠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说:哥,你啥时候回来呀?
他闭上了眼睛,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响起:等全国都变成苏维埃了,我一定回去来找你。
自从离开山里的翠翠,他就忘不下她了,睁眼闭眼的,翠翠都会冷不丁地冒出来。翠翠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就软了,化了。
卫兵终于有了一次和他近距离的接触。
这天,卫兵来给他送饭。以前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是卫兵把饭菜端到屋里,因为曾团长的器重,卫兵对他也很恭敬,小心地把饭菜放下,说一声:长官,请吃饭。然后就退下了。
他不回头,仍坐在那里,直到卫兵走远了,他才开始吃饭。一看就知道饭菜做得很努力,还能见到零星的肉片。饭虽然是敌人送来的,但人和饭菜没有必要结仇,他吃起来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卫兵小心地把饭菜放到他的面前,后退了两步,小声地说:你吃吧。
他不理卫兵,背对着卫兵。过了一会儿,见卫兵不走,他回了一次头,看见卫兵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卫兵一双痴痴的目光,让他冷了一下,他说:你老看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