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猎人已经是一脸的失望了,目光已经不再盯着他,而是越过他的头顶,伸向他身后莽莽苍苍的大山。
吴猎人道:你真的要走?
他坚定地说:是,一定得走。
吴猎人叹了一口气,山高水长的样子,然后说:我看你是铁了心了,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呐。
吴猎人说完,冲他挥了挥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那里,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和那座小屋,举手敬礼。他转过身时,吴猎人突然叫了一声:慢——
他立住了脚,吴猎人冲屋里喊了一声:翠翠,把吃的拿出来。
翠翠在屋里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自从赵大刀来到这个家,他们的日子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她的心里也洋溢着从没有过的激情,甜蜜而又美好。爹的心思她懂,虽然没有明白地和她说过,但爹的眼神已经告诉她了。她照顾他时也就格外地上心,她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碎了,一副收拾不起来的样子。她在屋里已经是泪流满面,就在赵大刀走出小院的刹那,她差点喊了出来。爹让她把吃的拿出来,她才醒悟过来,找出一块布,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包了。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赵大刀的目光,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
赵大刀看着眼前的翠翠,心里也别样得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异性如此亲密地打交道,他知道,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翠翠已在他的心里生根了,不管走到哪里,自己也不会忘了她。
看着眼前翠翠递过来的包裹,他推拒了。他知道,翠翠一家也不容易,为了换回一点吃食,要走上几天的山路。他把包裹推回去,翠翠又顽强地把它推过来,两人拉锯似的推让了几回。
吴猎人大喝一声:让你拿着你就拿,我们救你一命,这是天意,你不该感谢我们。
翠翠把包裹不由分说地系在他的身上,他又一次嗅到了翠翠的气息。
太阳跳了一下,已经隐到树梢后了。他真的该走了,他怕自己落泪,盯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大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一程,上了一个山坡,回过头时,看到了那个小院,一老一少仍向他张望着。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世界瞬时在他的眼前模糊了。
第三章 抓丁
赵大刀一口气走了许久,因离别而伤感的情绪才一点点地淡去。待有心思打量自己时,才发现仍穿着翠翠哥哥的衣服。翠翠哥没他生得高大,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明显小了两号,样子很夸张,胳膊和腿明晃晃地露出一大截。翠翠把他身上的军服洗了,也缝了,却忘了让他换上,这让他有些遗憾;但很快又想到,这样也许会更好。他明白,此时的自己是在敌人的后面。红军的主力在撤,敌人在追,而他自己又在追赶红军,自己穿着便装,也许会安全一些。
有了几日的休养,力气已重新回到身上,再加上翠翠给他带的干粮,他心里就有底了,脚步也坚定了许多。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往前走,迟早有一天,他会追上主力部队。
那几天,黑夜、白天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困得睁不开眼皮了,就倚着树,抱着刀睡上一会儿;醒了,立马就往前赶。每往前迈一步,便觉得红军主力离自己又近了一些。
再往前走,事情就发生了变故,脚下的路也不再那么陡峭了,林木也没那么密了。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大山。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有微风款款地吹拂在脸上。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怔了半晌,才明白,这是人类的气息。在山里游荡了这些日子,久违的人气,让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如擂响了一面鼓。
也正是人类的气息,把他引到了敌人的阵地上。这里是湖南的最后一座古镇,再往前走就是贵州了。湘军追到这里就立住了脚,只要红军不在湖南停留,跑到别处去,那就是别人的事了。于是,湘军便在湖南和贵州的交界处拉开了架势设了阵地,一是防止红军杀个回马枪,二是做出个胜利的姿态。赵大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稀里糊涂地摸上了敌人的阵地。最初的一刻,他竟产生了错觉,以为找到了红军的主力部队。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新土挖出的战壕,远处隐隐有马嘶人喊,还有三两处篝火在暗夜里燃着。这一切,让他糊里糊涂地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
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激动,那是两个敌人的哨兵,从一块石头后端着枪冒出来,大声喝道:口令!
他就僵在那里,刀却横握在眼前,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动作。在短暂的时间里,他马上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红军,而是敌人。浑身的每一个细胞瞬间就完成了两种情绪的转变,此刻,他又成了一个机敏的红军士兵。接着,一个饿虎扑食,手起刀落间,风卷残云。那两个哨兵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时,便一命呜呼了。
腥甜的血气瞬时笼罩了他。这种熟悉的气息让他亢奋起来,身上的筋脉暴突着,手心冒汗,两眼放光,这是一个士兵的最佳战斗状态,就是前面有座山,也能一掌劈开。
小小的骚动还是惊动了大批的敌人,差不多一个排的湘军,转眼间便把他围住了。子弹上膛声、吆喝声和刺刀挑动风的声音,亮亮堂堂地向他围涌过来。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跳跃了几步,隐到一棵树后,面对敌强我弱,只能攻其不备。他向一个缺口杀去,撂倒一个,砍伤一个后,他伏在地面上滚动着。这是战争教给他的经验,如果站立,无疑就成了敌人的活靶子。
枪声响了,带着火药和风声在他的身前身后嗖嗖地响着。一个声音喊:抓活的,他就一个人。
敌人终于发现他是一个人时,胆子就大了,挺着刺刀,脚步铿锵地向他围过来。枪声引来了上百敌兵,黑乎乎地将他围住,他举起刀,一步步后退,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
圈外,嘚嘚的一阵马蹄声响,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住了。有人报告道:团座,一个红军散兵闯进我们阵地。
长官模样的人说:让我看看。
有人就举起了火把往里照。他的刀此时横在胸前,一脚为虚,另一脚实着,做出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赵大刀明白,自己想跑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殊死一战,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这么想过了,眼前的一切也就没什么了。他怒睁双眼,脖子下的青盘突突地跳着。
团座的出现,激励了几个想邀功请赏的亡命徒,不由分说,那几个人挺着枪刺过来。他们想三两下把他戳老实了,领回几块现大洋。上来的三四个人,还没看清赵大刀长得模样,便脑袋落地,后面的一个兵伤了一条腿,唤声爹啊娘的就滚了回去。
团座看在眼里,吸了口气。
一个下级军官喊道:准备射击,乱枪打死这个共匪!
团座喝了一声:慢!捉活的,这人我有用。
领了团座的命令,兵们不敢开枪了。明晃晃的刺刀在火把映照下一闪一闪的,向赵大刀逼了过来。眼前无疑是绝路了,血腥的味道让赵大刀热血撞头,他迸出浑身的气力,大吼一声:来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一声呐喊,让百十号湘军一抖,但他们很快就镇静了。毕竟人多势众,又有团长督阵,眼前不就是一个举着大刀,憋得红头涨脸的红军嘛,于是一齐乱喊着冲过来。赵大刀也抡圆了鬼头刀,咔咔嚓嚓的声音,在夜色里传出去很远。
几分钟后,赵大刀终于被捉了。被捉前,他又砍死了一个,砍伤了两个。接下来,他被湘军五花大绑地推到了团座面前,火把亮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
团长把雪白的手套摘了,背着手审视着困兽犹斗的赵大刀。有兵吆五喝六地喊:跪下,这是我们曾团座。
他笔直地站着。有两个兵过来,奋力地踹他的腿,他摇晃了两下,仍立在那儿。团长就挥挥手,众人就噤了,静默地望着。
团长说:你就是红军?
是又怎么样?他知道,如今落在敌人的手里,死是一定的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说自己是红军吗?
哪个部队的呀?团长又问,声音不急不躁,很有修养的样子。
红军一军团,三团十三连连长赵大刀。他一口气报出了自己的番号。他想,就是死也要让敌人知道姓甚名谁,他不想委屈地做个无名鬼。
好,不错!团长慢条斯理地在他身前身后绕了三圈。
他闭上了眼睛,要杀要剐随他去。
团长回过头问:这个赵大刀杀了我几个弟兄呀?
有人就报:五死三伤。
团长又叫了声:好!然后戴上手套,挥了挥手道:把他带到团部去。
团部在山下的一座庙里,这个曾团长来视察阵地,凑巧遇上了赵大刀,也算是他今晚的收获了。
赵大刀横着膀子走进了敌人的团部,这时天已经放亮了。
团长坐下了,让卫兵给赵大刀松了绑,还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
他不坐,梗着脖子立在那儿。
团长就说:赵大刀,你坐。
他说:要死要活你给个痛快话,别来这套!
团长笑了一下,很快又把笑在脸上抹去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赵大刀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他莽撞地与湘军遭遇,就知道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多杀一个是一个。没想到,自己现在仍活着,还被带到了团部,看样子敌人没有马上杀他的意思。他不解,就梗着脖子,斜着眼睛,望眼前的曾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