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听到了一片急促、整齐的脚步声,他喜欢听这样的声音,铿锵有力,坚定不移,这是红军的力量和希望。
他又喃喃着:吹冲锋号!
耳畔似乎有嘹亮的军号声响起,喊杀声遮天掩日,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向敌人的阵地掩杀过去。那是最让他激动的一刻。
…………
这一切都过去了。他清醒过来,看着眼前没完没了的山山岭岭和孤单的自己。他靠在树上,望着林隙间的落日,一遍遍地问着:红军主力在哪里呀?说着,身子就不争气地软下去。他坐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心还在跳着,追赶队伍的希望在他的心里燃烧着,可他已是有心无力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间的太阳一点点向山后滑落下去。他似乎想抓住那最后的一线光亮,可他的眼皮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双眼只是一合,接下来就是一片黑暗了。
一天的中午时分,他重又睁开了眼皮。睁开眼睛之前,他听见了一些声音,那声音离自己很远,渺渺地传过来。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爹,他的眼皮在动,怕是要醒了。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死不了,把他背回来时,还有口气呢。
意识正一点一点地回到他的身体里,但他不知道身在哪里。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一张姑娘的脸,那张生动的脸远远近近地在眼前浮动着,最后定格在他眼前。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姑娘的脸,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姑娘看见他睁开的双眼,惊喜地叫了一声:爹,他醒了。
他这才发现,姑娘的手里还端着一碗粥。这之前,姑娘正在一勺勺地喂着他。见他醒了,姑娘不好意思地把碗放下,跑了出去。
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个中年人,下巴上有两撮胡子,眯着眼,慈祥地说:小伙子,算你命大。我发现你时,你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明白,是眼前这个男人救了他。他感激地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问:这是哪里呀?
男人告诉他,这儿是湘西的山里。
男人说完,掉过头喊:翠翠,把麋鹿肉炖上,他能吃了。
男人姓吴,四十多岁,是山里的猎人。姑娘是吴猎人的女儿,叫翠翠。家里原本还有一个儿子,是翠翠的哥哥,让湘军抓走了。二十几天前,湘军在这追赶前面的红军。红军是几天前过去的,路过这里时没吃没喝,连脚都没停一下,一个劲儿地往前奔,只有一个伤兵在他家门前讨过水。
吴猎人以前听说过红军,但没见过。那两天,他见了那么多头戴五角星的人打这路过,他猜想可能是红军。在没见到红军前,山里已经把红军传得跟神似的,个个三头六臂,要人性命眼都不眨,可眼前的红军在他看来太普通了。看到红军没吃没喝的样子,他们甚至生出许多同情。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红军的队伍稀稀拉拉地过完了。没想到几天后,追兵湘军就赶到了。湘军,吴猎人是见过的,以前下山去吉首赶集,经常见到湘军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湘军在林间的空地上生火做饭,有两个兵来讨水,发现了一家三口。最后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军官屁股的后头吊了一把枪,一迈步,枪就一下下敲打着屁股。
军官走进来,用劲儿地把一家人看了,最后就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然后笑道:小伙子,给我当马夫吧。我的马夫在湘江让赤匪给打死了。
吴猎人见多识广,他知道如何和湘军打交道,忙抱拳作揖:老总,我们是猎户,不会打仗,你放过我儿子,我给你磕头了。
军官笑一笑,拿出枪,冲天上放了一家伙。吴猎人就怔住在那儿,一家人也都怔在那儿。枪响过后,就有另外两个兵过来了。
军官又挥了一下手中的枪:把他拉走!
儿子就被撕撕巴巴地拉了出去,吴猎人不甘心,急赤白脸地追出去。军官停下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不识抬举,惹急了我,把你也抓走,给队伍挑担子。
吴猎人立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瞅着儿子被两个端枪的兵押着走了。儿子回过头,喊着:爹——
他望着队伍里的儿子,心都碎了。
那些日子,吴猎人梦游似的走在山里,他总觉得儿子有一天会逃回来的。他在大山里寻找着,没等来儿子,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
吴猎人自从儿子被抓走,就开始恨队伍里的人,恨他们有枪不讲理——人高马大的儿子,说抓就抓了。以前的山里一直很太平,红军在江西闹革命,离这里遥远得很,湘军也从没到这大山里来过,可几天前,自打红军的队伍在这里经过,便打破了山里的宁静。这一切都是红军招来的祸。
当吴猎人发现赵大刀时,从帽子上分辨出这个人就是红军。几天前,红军经过这里时,头上也都有这么一颗红星。吴猎人想一走了之,这时的赵大刀哼了一声,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头,看到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这时他想到了儿子,只犹豫了一下,就向赵大刀走过去。
赵大刀的命运也就是从那时发生了转机。
关于红军、湘军,还有吴猎人的儿子,是赵大刀和吴猎人一家熟悉起来后,从吴猎人那里断断续续听说的。这是赵大刀进山以来,第二次听到有关红军的消息。红军的消息犹如一针兴奋剂,他竟奇迹般地在得救的三天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是三天以来,他第一次走到门外。山还是那些山,惟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红军在哪里啊?赵大刀的目光被扯得很远。很远的地方苍苍茫茫,山连山,岭挨岭,没有尽头的样子。
吴猎人以前只听说过红军,红军在传说中并不怎么光彩,共产共妻,什么都是大家共享,就凭这一点,就让人不寒而栗。那会儿,红军和湘军都不让吴猎人待见。他每次走出大山去吉首,都觉得外面的世界太乱了,凶险莫测。还是山里好,只要一回到山里,他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让吴猎人真正感到踏实的还是一双儿女一天天大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儿女大了,可以帮他打猎劳作了。孩子的娘去得早,一场急病死在山坡上,发现时人都硬了。吴猎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山里的孩子不娇贵,给口吃的就能蹿很高。先是儿子有了男人的模样,说话声音变粗了,喉结也在一天天变大,上唇还生出一层黑黑的绒毛,儿子终于定格成了男人。接下来,就是女儿的变化了,原本是细溜溜的一棵豆芽菜,似乎一夜间,变成了一枝沁香的野百合,含珠带露。男人如树,女人似花,这就是山里人吴猎人的一双儿女。
眼见着成材开花的一对儿女,吴猎人的嘴都咧成了瓢,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他琢磨着,先把儿子这只雄鹰放出去,衔回个敦实、健壮的女人做媳妇。吴猎人一直对敦实的女人情有独钟,这样的女人皮实、能生养。孩子的娘就是个皮实的女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能进山砍柴、狩猎,什么也不耽误。要不是孩子娘得了急病去了,还能生养几个娃哩。在吴猎人蓝图里,是要养上一串儿女的,在这大山里播下一粒粒种子,让他们像树像花一样,蓬蓬勃勃、红红火火地把这山野燃亮。那会儿的吴猎人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勃勃。他的野心最终没有实现不是他的问题,是那个皮实的女人突然绷断了,不再皮实了。于是,他就把自己活蹦乱跳的野心收起,深埋了。随着一双儿女如树如花般地在他眼前的亮相,他的野心又一次被激活了。如今的他不行了,但儿女们正当年,他要让儿女们接过他的接力棒,在大山里把红火的日子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未来的儿媳妇他已经有谱了,从这儿往南走,翻过两座山,那里有个李老汉。李老汉家四口人,除了老伴外,也有着一对儿女,女大儿小。他在山里狩猎,经常和李老汉碰见,两人年轻那会儿就认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是老哥们儿了,缺东短西的,两家就相互贴补着。李老汉的家他去过,自然也见过他的女儿。姑娘虽说年岁不大,却也是敦敦实实,高大丰满。他和李老汉已经商量好,等姑娘满十六岁,就让儿子给娶回来。李老汉的儿子还小,要是长成了一棵树了,就把吴猎人的女儿翠翠也娶过去,两家人亲上加亲。子子孙孙地繁衍下去,还愁不人丁兴旺吗?
就在吴、李两家美美地计划着时,红军逃到了大山里,像刮了一阵风似的说过去就过去了。吴猎人和李老汉再碰在一起时,就说开了红军。
昨夜过的就是红军,可也没见着三头六臂啊?
李老汉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那是传说,人哪有三头六臂的,除非是神了。
吴猎人又说:听说他们还共产共妻呢?
李老汉挥挥手,轰一只苍蝇似的:咱这山里啥也没有,共个屁!要共产就是这些个山,这些个树。
说完两人就嘿嘿地笑。红军队伍在这里过了一天一夜,个个慈眉善目,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队伍过去了,就像大山里下了一阵子雨,太阳一出来,什么就都没有了。吴猎人和李老汉就又说到了自己的儿女,吴猎人提议让自己的儿子先把李老汉的女儿兰兰娶回来。李老汉的意思却是想让吴猎人的闺女翠翠先嫁过去。两个人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