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太阳拉长了赵大刀追赶队伍的身影,插在背上的那把刀,如同一面竖起的旗子。主力部队撤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路旁的草丛里,扔得到处都是从苏区带出来的家什,一箱子一捆的,有的已经被追兵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大都是一些纸张或油印机什么的,还有的就是成捆的草鞋。红军的家当,在追兵的眼里都是不屑一顾的破烂,他们只是好奇地打开看看,又随便地踢上一脚。红军的宝贝家什就横陈在路旁,狼狈得很。再走上一阵子,这样的东西就少了,主力部队把该扔的东西都扔完了,一路上只留下杂沓的脚印,还有骡马遗下的粪便。从粪便上看,已有些时日了。赵大刀追赶队伍的心情就有了一种紧迫感。
再往前走,就是山区了,连绵的山在他的眼前起伏着,路旁的山坡上、草丛里,经常可以看到被匆匆掩埋的红军士兵的尸体。因为匆忙,掩埋得就很草率,有的还露出大半个身体,可以看出是一些伤员。他们刚开始被战友们抬着前行,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被战友们匆忙地掩埋在路旁。战友们没有时间去留恋,更没有心情去悲伤,敌人的追兵赶得正急。
赵大刀在目力所及的情况下,估算着战友牺牲的人数,后来无论如何也数不清了,只能把这些战友当成了追赶队伍的路标。
有了方向,向前的步子就坚定了许多。
不知是第几天了,只要还有力气,赵大刀就拼命地往前赶路。渴了,喝上几口泉水;饿了,就找些野果充饥,但是想找到野果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红军和敌人的追兵已经把野果扫荡了一遍,漏下的也都是那些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他要找到野果,只能避开山路,绕到没有路的地方去。困得撑不住了,就找个避风处,揽些草和树叶在身上,睡上一会儿。眼睛一睁开,就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赶。
意外是在一天的黎明前发生的。
黎明时,他醒了。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树叶和草屑,扛起鬼头刀,往前赶路。
走了一阵子,凭着嗅觉,感觉到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同。他敏感地嗅到,附近有活人的气息。最初,他心里一喜,说不定是自己追上了主力部队。想到这儿,身上就多了些力气,脚步也加快了。
爬过一座山头时,天已经微亮了,他发现前面有个人影在一耸一耸地走。这么多天,他终于看到人了,从无名高地上撤下来,到现在已经整整追赶十天了,除了看到那些牺牲的战友外,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
当那个一耸一耸的人影出现在他眼里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知道,自己离主力部队已经不远了。他没头没脑地向前奔去,奔跑中,他摔倒了几次,很快又爬起来,继续向前奔。
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了。他又爬上了一座山头。这时,天光大亮。
那人似乎发现了身后的动静,转身隐进一旁的树丛里。人影在赵大刀的眼前消失了。他在刹那间有些茫然,像失去舵手的船。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作为军人的机敏,让他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这时,他猛然想到了敌人。他在追赶红军的时候,敌人也在追赶红军,而他一定是先追上敌人,才能找到红军。“敌人”这个字眼儿一在脑海里出现,那份敏捷和机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躬起了身,从后面那片树丛绕过去,尽力减轻脚下发出的响动。
那片树丛越来越近了。他把刀从肩上拿下来,然后一个饿虎扑食,冲进了树丛,嘴里大喝一声: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定睛看去,见一个人正瑟缩着身子躲在一棵树后。
他扑过去,挥着刀,刀尖已碰到那人的鼻尖了。他又大喝一声:出来!
那人举着手,抖抖地走出来。这时,他看清了,果然是敌人。那人没拿武器,身上的子弹袋还在,瘪瘪地挂在腰上。苍白着脸,嘴里忙不迭地说:别、别动手,我是逃兵,枪和子弹都扔了。
赵大刀还是在第一时间扑过去,把逃兵按倒了,又解下逃兵的鞋带,反剪着双手给捆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个人都坐在那儿大口地喘息着。
他不说话,只是凶巴巴地瞪着面前的逃兵。
半晌,逃兵见他并没有马上伤害自己的意思,便哭丧着脸说:红军爷爷,饶了我吧,我真的想回家,爹娘还等着我呢。
逃兵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浑身上下骨瘦如柴。逃兵说自己姓刘,家在湖南湘西吉首的大山里,两年前被抓去当兵,家里不仅有爹娘,还有老婆和一双儿女。最早奉命在湘江边上阻击红军,后来红军还是冲过去了,他们就在后面追。他趁乱离开队伍,想回湘西的家。
听着逃兵的叙述,赵大刀觉得逃兵的话大体不假,逃兵并没有带任何武器,只穿着一身军装。他并不关心眼前的逃兵,只想通过逃兵了解红军主力的动向。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逃兵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然后真诚地说:红军兄弟,快回家吧。红军已经没多少人了,他们都散开了,逃到大山沟里去了。
听了逃兵的话,他觉得逃兵是在骗他。部队从苏区出发时兵强马壮的近十万人,走在路上红旗招展。那情景,他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
他把逃兵一把提起来,踹了一脚,怒喝道:胡说!
逃兵受了委屈,一转身,扑通给他跪下,仰着脸说:兄弟,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湘江边上打了十几天,红军像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江水都堵住了。剩下的那些红军不到三分之一,一股脑儿扎到大山里去了,我们追都追不赢。
赵大刀站在那里,头脑变得冷静起来。李团长率领他们团断后,过湘江时几乎就是踩着战友的尸体过来的,那会儿他没有时间多想,就投入到了阻击敌人的无名高地。接下来拼杀了六天六夜,还是没有完成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他赵大刀一个。
冷静下来的赵大刀,就清醒了一些。逃兵察言观色地冲赵大刀说:兄弟,你这是在找队伍吧?听大哥的,有亲投亲,有友靠友吧。红军没活路了,湘军几十万人,把这些山都封上了,红军想活着出来,难了……
住口!他冲逃兵吼道。
眼前的逃兵,无疑是他的俘虏。红军有纪律,不能打骂虐待俘虏,想到这儿,他扯着逃兵,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走了一阵,逃兵似乎清醒过来,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说:兄弟,你放了我吧,我是个逃兵,你想找红军,我想回家,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带上我,这算个啥?
他不说话,推搡着逃兵往前走。四周除了山就是山,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红军的足迹了。别说红军剩下的几万人,就是湘军的十几万追兵,撤到这大山里,连个影子都甭想看见。他要追赶主力,可主力的影子又在哪里呢?
他拖扯着眼前的逃兵,速度明显得慢了下来。逃兵和他一样,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上一口像样的东西了,身体虚得很,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逃兵此时已带了哭腔:兄弟,咱井水不犯河水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现在不是兵了,是老百姓,我要回家过日子,你放……放了我吧。
爬上一个山冈后,逃兵坐在那儿,实在走不动了,低着头,呼呼地喘着。赵大刀也立在那儿,心脏擂鼓般跳着,仿佛跳到了喉咙口。带着逃兵赶路,无疑是个累赘。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恨不能一刀把眼前的俘虏剁成肉泥,可红军是有纪律的。想到这儿,他伸手解开了捆绑逃兵的鞋带。逃兵激动地爬起来,跪在他的面前,一迭声地说:谢谢兄弟,谢谢兄弟,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那我就走了。
逃兵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加快脚步向前奔去。跌了一跤,爬起来,回过头冲他喊了声:红军兄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红军你是找不到了,他们就是不被饿死,也成不了啥气候了,回家过日子吧。
他冲逃兵呵斥着:滚!
逃兵这次没有回头,惟恐他又改变主意,连滚带爬地向山下奔去。
这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深秋的风飒飒地在他耳旁吹过,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他把刀放在眼前,抱着头,一点点地蹲下了身子。
太阳躲进黑暗,又爬了出来。世界在黑白间就有了日子。
赵大刀已经记不清日出日落有多少个轮回了,秋老虎正在离他远去。
湘西的山里到处都飘满了落叶,风也是阴冷,刺人。他还穿着红军出发时的那身衣服,衣服是用白布染的,刚开始穿时颜色是深灰的,此时已成了灰白色,而且是千疮百孔;这阵子在山林里转悠,军服已经可以用褴褛来形容了。惟有头上那顶红军帽是完好的,红色的五角星在头上还是那么生动、耀眼。
赵大刀就像一张影子,在山林间摇晃着。那把鬼头大刀以前背在身上,就跟玩儿似的,可现在扛着它,就像扛了一座山。刀成了他惟一的武器,这是他作为军人的象征,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他踉跄地走着,有时走不上几步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大声地喘息上一阵,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再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几次之后,他的意识开始迷离了,摇晃着走着,仿佛又回到了红军队伍当中。他喃喃着:余排长,命令部队火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