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刀一回到家乡,就要“革命”了。在南昌和长沙,他是看见过别人是怎么革命的,举着火把,拿着大刀,一声招呼,发一阵呐喊,革了大户人家的头,开仓放粮,让穷苦人吃饱穿暖,这就是革命了。以前,他走在陈大户和王大户家门前时,腿肚子也转筋,想一想那院子里的十几杆火枪,还有数条恶犬,背上的脊梁骨都一炸一炸的。
现在他不怕了,什么枪呀狗的,他见得多了。国民党那么多队伍,那么多杆枪,在穷人的一声招呼下,还不是被冲得七零八落的。他要招呼穷人起来闹革命,让穷人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赵大刀昼伏夜出,先找余三,又找了王根儿,这几个人都是他童年的伙伴。这几个青年后生十八九岁,正是血冲脑门的年纪,在家里吃不饱、穿不暖,觉得日子已经没啥奔头了,听赵大刀讲了外面的革命,眼睛都红了,攥着拳头,手心里握了一把汗。还没等赵大刀把革命讲述完,余三就挥着拳头说:不就是抢嘛,赵哥,我跟你干!王根儿也热血撞头地说:兄弟明白了,这穷日子也过够了,等革命成功了,咱也到南昌、长沙走一趟。
革命的热情在深山沟里一点就着,他们并不了解革命的真实含义,但有一点他们清楚,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吃大户,让穷人也像富人那样过上好日子。这目标看得见、摸得着。说干就干,没多久就在方圆十里八村聚起了一百多号热血青年。然后,他们开始偷偷地制造武器,有的把家里的猎枪拿来,还有许多锋利的农具。赵大刀请铁匠花了三天的时间,打造了一把鬼头大刀。
万事俱备。在一个有风的暗夜,这百十号人在一个山沟里,点亮了火把,手里拿着各式家伙,嚎叫着向陈家大院冲去。
陈家大院的兵丁哪里见过这阵势,胡乱放了几枪,就和陈家大院的人从后门跑了。这些革命者呐喊着冲进陈家大院,砸得砸,夺得夺,稻谷撒得满院都是。
一夜之间,他们瓜分了陈家大院。
首战告捷,大大鼓舞革命者的士气,以后又有许多青壮年加入到革命队伍中。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一鼓作气地奔向了王家大院。王家的人在听到陈家大院遭劫的风声后,带着细软闻风而逃了。
赵大刀带着革命青年一股脑儿摧毁了两个大户人家后,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正当他们还想向周边发展的时候,部队来了。陈家大院的老大在队伍里当着团长,很快就亲自带着队伍来了,县里养着的几百号的保安队也一起杀将过来。
这还了得,这是穷棒子造反呢!队伍和保安队有义务把这支造反的队伍扼杀在萌芽状态。也是一夜之间,这支新兴的革命队伍就被复仇的队伍包围了。这些穷人家的青壮后生,哪见过这阵势,还没等开战,就逃了,躲了,只剩下几十个坚定者跟在赵大刀的周围。
那一年,赵大刀二十岁。二十岁的赵大刀知道一场血战是不可避免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革命和反革命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打不退敌人的队伍,就撤到山里,跟南昌的革命者一样,上井冈山打游击。
结果可想而知,几十人发一声呐喊,冲过去,却被对面一阵排子枪射倒了一片。最后,他们借着夜色,凭着地势的熟悉,三转两转地冲出了追捕,逃进了雾云山。
到了山里,只剩下二十几人。赵大刀没想到革命会这么残酷,不仅流血,还要死人。他们来到雾云山后,才发现从此是有家不能回了。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哭诉,家已经被火烧了,爹娘也砍了头,人头就挂在县城的门楼上。这就是他们革命的代价。在他们绝望的同时,也有了一种死而后生的悲壮。他们齐齐地跪下了,冲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擦干眼泪,一起望着赵大刀。
此时的赵大刀已经没有泪水了。爹、娘和自己的一个姐姐,就这样被人给杀了。从此,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复仇的种子。他暗自说:这辈子只要有一口气,命就要革下去,为爹、娘和姐姐报仇。
他眼里喷着火,牙齿咬得嘎嘎响,一字一顿地说:不怕死的跟我去井冈山,投奔队伍,报仇雪恨。
这二十几个热血青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们跟着赵大刀,向他们心中的圣地井冈山进发了。
他们来到井冈山前,这里的革命之火已经燎原了。根据地一再扩大,从井冈山到兴国,从瑞金到于都,革命的地盘一天大似一天,红军已经取得了三次反围剿的胜利。
赵大刀带着二十几个同乡在红军第四次反围剿之前,参加了红军的队伍。在赵大刀的要求下,他们这二十几个人被分在了同一个连队。
赵大刀仍带着那把鬼头大刀,系在刀把上的红绸仍在风中一飘一飘的。参军不久,第四次反围剿就打响了,一直到第五次反围剿,这仗就越打越不顺。和他一同参军的二十几个兄弟只剩下余三和王根儿了。这期间,部队经历过几次整编,但他们三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部队为转移做准备,又进行了扩编。赵大刀当上了连长,余三和王根儿,分别担任一排长和二排长。
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午夜,他们所在的十三连告别了瑞金红色根据地。
在革命的日子里,瑞金的天空是那么的蓝,到处都飘满了红旗。他们一见到瑞金,仿佛看见了家。此时,他们告别了自己家园,转移了。去向何方?没有人知道,他们只有往前走。经过革命的洗礼,赵大刀和余三、王根儿,已经是合格的红军基层指挥员了。他们对革命胜利,一直有着坚定信念。
赵大刀在湘江岸边的无名高地上,背靠着一棵树,想起了往事。历历在目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然而眼前呢?无名高地上,幸存的二十几名战士在秋雨中,一声接一声地呻唤着。赵大刀知道,不管秋雨是否停歇,天一放亮,敌人就会发动新一轮更猛烈的进攻,这是激战前的片刻宁静。
赵大刀弓着腰来到余三跟前。余三正在往自己面前摆放着手榴弹,此时已摆了厚厚的一层,阻击战打响前,其他部队把弹药都支援了他们。大部队经过湘江一战,彻底清醒了,弃掉所有辎重,轻装简行,把多余的弹药都运到了阻击的阵地上。
此时,阵地上缺少的不是弹药,而是能够把弹药射向敌人的战士。余三的头上和胳膊上缠着布条,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了。他见赵大刀走来,咧开嘴笑了笑,嘶哑着声音问:连长,咱这是第几天了?
赵大刀清醒地计算着时间,从部队接管阵地那个晚上起,整整五天了。离坚守阵地的最后期限还剩下两天两夜。他伸出手和余三握了握,眼前情同手足的余三,让赵大刀多了些酸楚。当年自己带头在家乡革命,余三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直到现在。再一场战斗下来,他们是否还能活着看见对方,谁也不知道。他从怀里掏出两支烟,递给余三一支,然后说:我要是不在了,这个阵地归你指挥,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坚持住。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刚上阵地时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全连人还很整齐,兵强马壮的。看着三营最后几个士兵退出阵地后,他站在土坡上,悲壮地说:这无名高地是咱们的了。为了掩护大部队,我们一定要完成阻击任务,就是剩下最后一枪一弹,也不能丢了阵地。
此时,余三望着他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退路,只有与阵地共存亡了。
赵大刀吸了口气,哑着声音问:兄弟,后悔跟我出来么?
余三瞟了他一眼,咧开嘴,哧笑一声道:连长,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革命了。
赵大刀拍了拍余三的肩膀。他知道,余三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了。他向前走去,在战壕里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王根儿。王根儿抱着枪,背靠着战壕,正冲着黎明前灰沉沉的天空想着什么。他立在王根儿面前道:想啥呢?
王根儿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痴痴地说着:俺爹俺娘要是不死,这会儿该起床了。俺娘做饭,俺爹去收地里的稻谷呢。
赵大刀听了王根儿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也靠在战壕上,同王根儿一起望天。瞬间,他的思绪一飘一飘的,被扯得很远。因为自己革了大户人家的命,爹娘被绑在村头的大树上,被砍下了头。他已经没家了,可家乡的一切仍不时顽强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游子,不管他走得多远,魂是永远被故乡牵在手里的。他用手捅了一下王根儿的腰,低声道:根儿,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起回家。
王根儿冲他笑了笑。王根儿比他小两岁,这一年刚满十八岁。笑完了,王根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检查自己的枪。阵地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责任,最多也就是在瞬间的平静中,短短地游走一下思绪。当枪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又将忘记一切,眼里只剩下了阻击。
赵大刀庆幸的是,虽然全连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了,但阵地还在自己手里。十三连并不感到孤单,投入这场阻击战的是一个完整的红军团。在无名高地的前后,还有好几个阻击阵地,他们会相互支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