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里的中国军人,始终不懈地进行着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抗争。
不知是哪一天,一面鲜红的旗子升了起来。那是夏天的一个清晨,红色的国旗缓缓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久违的情感顿时让人热血沸腾。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国旗——众人久久凝望着空中那面鲜艳的红旗。
大家喊着一句相同的口号:我们要回国,我们要回去——
齐心协力的喊声,很快就变成了狂怒的狮吼。敌人慌了,冲着天空打了一排枪,中国军人毫不退却。泪水盈满了他们的双眼,所有的目光从不同的角度,聚在了那面旗上。然后,有歌声响了起来,豪迈的歌声中,人们的泪水一次次地湿了,又干了。
一面红色的旗帜重新又唤回了中国军人的希望。
敌人把旗子撕了,他们就把身上浸血的纱布扯下来,拼缝在一起,又一面旗子飘在了济州岛战俘营的上空。人们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呐喊和怒吼,能掩住沉重的低吼,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怒吼每天都在持续着。
愤怒和绝望交织在每一个志愿军战俘的心里,虽然身处孤岛,但他们能感受到战局的变化。第五次战役已经到了最后的相持阶段,尽管每天都有战斗,规模却比以前小了许多。敌人对待战俘的态度却是焦灼的,边打边谈的态势已经开始了,首先要做的就是交换俘虏。那阵子,济州岛上的战俘营显得异常忙乱,一批人被神秘地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再没有回来。敌人是在保密的情况下做战俘交换的,关在岛上的战俘们并不知情。一批又一批的战俘莫名其妙地被运走,更增加了人们的慌乱和焦灼。另一方面,敌人也增加了软攻势,频繁地找战俘谈话,希望在最后时刻,能够让这些中国军人回心转意。
赵大刀每天都要被找去谈话,相同的话已说过无数次了。赵大刀闭上眼睛沉默着,任敌人说得天花乱坠。各种招数用尽,敌人就拿了张写满字的纸,让赵大刀按手印。赵大刀不动,一遍遍地说:我要回国,我是中国人。
敌人生硬地去抓赵大刀的手,赵大刀就和几个南韩士兵撕扯起来。撕扯中,右手食指被敌人生生掰断了,他大叫一声,抽回了手,怒目而视道:除非你们把我毙了,再去按手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
他又伸出那根断指,举在敌人面前,啸叫着:有种的你们把它剁了,再去按手印!
敌人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了,匆匆把他送回战俘营。胡小乐一看见赵大刀的断指,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连长,让我们来保护你。
实际上,在战俘营里,谁也无法保护谁,有人被强行按了手印后,送走了。大家都清楚,这些被强行甄别的人,被送去了哪里。胡小乐就是在这时,用一块石头把自己的右手食指砸断了。随着一声哀嚎,人就晕了过去。
胡小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赵大刀的怀里,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长,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你回国,娘还等我呢……
赵大刀也含了泪说:小乐,咱们哪儿也不去,活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能活着回去,我们的魂也要回去。
暴动就是在这个时候酝酿暴发了。他们通过传递纸条的方式,确定了暴动时间。之所以选择在吃早饭时暴动,是因为只有这时,敌人才会打开铁锁,荷枪实弹的士兵前来送饭,而这也是夺取武器的良机。
这天的早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一队敌人毫无戒备地走了进来。每个战俘营里的军人已悄然做好了准备。
敌人打开沉重的铁锁,刚一走进来,行动就开始了。人们发出一声呐喊,扑了过去,枪眨眼间就被缴到了手里。按计划,他们要冲过眼前的一片开阔地,夺取制高点上的两挺机枪。制高点要是能夺到手,暴动就成功了一半,即便走不出济州岛,也可以和敌人谈判了。
就在他们冲向那片开阔地时,敌人的机枪响了,人倒下一片,又倒下一片。尽管人们手里有枪,但武器太少,形成不了太大的战斗力,更压不住敌人的火力。
子弹射光了,赵大刀舞着手里的空枪向前猛冲,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战场。他左冲右突,久违的豪气和战斗的欲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胡小乐紧随其后,忽然,他大叫了一声:连长——
他一下子扑倒在赵大刀的前面。一排子弹射过来,胡小乐摇晃了一下,赵大刀扔了手里的枪,抱住了胡小乐。胡小乐苍白着脸,用尽气力道:连长,这回我是中国鬼了……
胡小乐是微笑着牺牲的。赵大刀抱着他,一遍遍地喊着:小乐,小乐——
敌人很快就把这些战俘包围了。黑洞洞的枪口闪着冷光,迎了过来。
太阳跳了一下,越出了海平线,天更亮了。
暴动失败了。他们明知道面临的是失败,但还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做着最后的一次抗争,正如他们喊出的口号:活是中国人,死也要做中国鬼。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喊得最多的就是这句口号,望着东方,直喊得泪流满面。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做最后的抗争时,双方已经在板门店签署了停火协议。朝鲜战争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双方处理战争后事,也包括双方的俘虏。
济州岛上的敌人仍做着最后的努力,希望这些战俘能够留下来,成为他们手里的一张政治牌。
正是敌人的处心积虑,混淆了战俘们准确的判断。后来,许多战俘归国后,因为战俘中的身份复杂,不少人都受到了严格的审查。因为这期间,国民党通过美国人的手,在战俘里安插了许多敌特分子,而一些软化分子变节后,甘愿做了国民党的特务。尽管当时的大陆解放了,朝鲜战争也停息了,但台湾岛的国民党仍在做着反攻大陆的准备,经常派飞机轰炸大陆沿海城市,空投敌特,企图扰乱新中国的建设。
朝鲜的志愿军战俘,就是在这种特殊背景下回国的,因此受到一次次严格的审查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二十五章 回国
随着战俘们持续的抗争,停战的消息还是传进了壁垒森严的战俘营。这一消息,如春风沐浴在每一个中国军人的心头。那天晚上,大家谁也没有睡觉,聚在空地上,仰望着星空,仿佛寻找着自己的家园。有人开始了唱歌,先是激昂的军歌,后来就唱起了家乡小调。脉脉动人的乡曲长久地萦绕着,思乡的泪水缓缓地浸润了人们的双眼。
停战后,战俘营并没有什么变化,敌人的甄别工作更加频繁,不间断地把战俘带到操场上,重申着所谓的自由与美好。
停战给战士们带来了更大的信心,他们相互用眼神鼓励着对方。以后,不时地有人被船送走,作为交换战俘被移交到志愿军一方,但随着走得人越来越多,人们回国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
赵大刀看着身边的战友,走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他知道曙光就在眼前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回到祖国。
这次的被俘与以往的掉队不同,赵大刀从来没有感到孤单过,此时的战俘营就是阵地,只要坚守下去,就意味着敌人的退却;而只要阵地在,赵大刀就浑身长满了力气,仿佛是根藤蔓扎在地上,有了生命和盼头。
赵大刀是作为最后一批战俘被送回国内的。当时,志愿军的大部队早就回国了,在朝鲜只剩下一个战后善后处理单位。
回国时,鸭绿江两岸静悄悄的,到处可以看到被炸毁的桥梁和村庄,炮弹的轰鸣声已经远去,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没有鲜花,没有欢迎的人群,只有一辆军用卡车,撕破黎明的静寂,迅疾地过了江。一过江,就算是回家了。
车上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家乡的气息啊。他们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赵大刀流泪了,车上的战友们也都流泪了。他们默默地望着家乡久违的一草一木,嗅着自由的空气,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噩梦般的战俘生活结束了,他再一次想到了马起义、赵果,还有自己的妻儿。赵大刀的热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回国后,他们就在军区的办事处被宣布集体复员。
赵大刀听了,人一下子就怔住了。当他手捧着一纸复员证明,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说出了一句:同志,我不想复员,我还想归队。
接待他们的首长就说:赵大刀同志,对不起,战争早就结束了,部队已经调整完毕;况且,军委有指示,凡是以战俘身份回国的人员,都按复员转业处理。
上面的规定就是命令,赵大刀明白。从红军到八路军,又到东北边防军、中国人民志愿军,他懂得什么是命令,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在命令中走过来的。眼前的他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回家,去找李静和自己的儿子,这是他惟一的选择。于是,他别无选择地揣着复员证明,来到天津民政部门。民政部门的一个同志看了他的介绍,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吃惊地望着他说:你是赵大刀?
我是赵大刀。
那位同志又问:你真是赵大刀?
赵大刀不明白,自己的出现怎么会让这位同志如此的吃惊和紧张。那位同志不说话了,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终于在一份文件里找到了一张“阵亡通知”。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阵亡人员的名单,里面就有赵大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