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伙计,咱们是在陕北认识的,十几年了,伙计你老了。
马凝视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伙计,你也不年轻了。
他再说:伙计啊,那会儿陕北的天是多么蓝呀。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陕北的梁梁峁峁,赵果立在风中,等待着他一次次地走近——马蹄声搅碎了梦般的宁静,马起义骑着战马飞驰而来——眼前的一切,如烟似雾地飘去。
想到这儿,赵大刀的心就有些疼,他伸出手去抚马的脖子,马顺势把头偎在他的怀里,用舌头去舔他的手,痒痒的,湿湿的,赵大刀的心里就多了份感动。
他又说了:伙计,咱们又到一起了,下次再打仗,你还能跑吗?
马望着他,眼神是坚定的,仿佛在说:别看我老了,关键时刻还能打一阵子冲锋哩。
他拍了拍马,唏嘘着:伙计,你老了,毛都没有以前鲜亮了。你是个老兵,我也是个老兵,但我还行!冲锋时,只要给我一把大刀,生生死死的不在话下。
赵大刀的样子似喝醉了酒,矇眬着眼睛望着马,心里一飘一飘地就飞远了。
他想到了李静,还有转业后生活的片刻安宁,现在回想起来,在天津生活的几年时间里,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认为那就是幸福,一心惦记着归队,心里火烧火燎的,幸福的日子就在他的焦灼中溜走了。想到李静,也就想到了儿子大军,大军不认识他,但知道有个爸爸叫赵大刀,是烈士。烈士就是英雄,有这一切也就足够了。他相信,有朝一日,儿子大军是会认他这个父亲的。有时他又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正在某个地方努力地生长着时,浑身就又充满了力气,看到了希望和将来。于是,心底里就有了盼头和渴望。
念想让赵大刀年轻了许多,走起路来也是有声有色,仿佛和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们融在了一起。
很多的时候,他都被班里的战士们围住,听他讲战争。班里的兵大都是新兵,没参加过战斗,对赵大刀和战争都是一脸的景仰。赵大刀就平平淡淡地讲那些过去的战事,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那位唇上茸毛还没长硬的李连长,有时也来听,神往的眼神和战士们一样。
一次,他和赵大刀坐在草地上,望着眼前吃草的马群,谈了一次话。
李连长说:赵老兵,你有点背啊,要是顺利的话,你现在当个师长,一点问题也没有。
赵大刀淡淡地笑一笑,然后望着远处道:看跟谁比了,要是和那些牺牲的战友比,我赚了,赚了一大截哩。
他又想到了湘江那场阻击战,全连的战士无一幸免地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这时,他似乎又看见他们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在问:连长,你还好吗?我们想你呀。
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湿了。
他觉得对不住那些战友,他答应过,有机会去看他们,可到现在也没有去成。以后一定要去看看,去那个无名高地,在他们的坟上捧一把土,坐一会儿,陪他们说说话。
李连长见赵大刀坐那儿发呆,就说:赵老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和军长是老战友,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军长是不会忘下你的。
这会儿,他真的很想马军长了,军长是他从军生涯的见证人,风里雨里,枪林弹雨,军长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如果不是深厚的战友情,就不会有今天的赵大刀,他就不会穿上军装又成为一名军人。他在心里始终感念军长的恩情。
赵大刀想念军长的时候,马起义也在思念着草原上的赵大刀和枣红马。过不了多久,马起义就会往骑兵团跑上一趟,然后让赵大刀牵了马,自己骑着跑上一圈。像当年在陕北一样,他骑着马前面跑,赵大刀在后面跟着。此时的赵大刀就多了一番叮嘱,一边跑一边说:军长,慢点儿,马老了,人也老了。
马起义听了赵大刀的话,心里一热,想起当年赵大刀背着他冲出包围圈后累吐血的情景,这马就骑不下去了。他跳下马,和赵大刀并了肩往前走去。
马起义哽着声音说:大刀,还好吧?
赵大刀道:军长,你放心,只要让我听到军号声,我就知足。
马起义望着赵大刀,赵大刀一脸憨厚地笑着。
半晌,马起义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刀,你老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的问题,我还是要向上级反映。
不用了,军长,我真的挺好。
马起义用力拍了拍赵大刀的肩,轻声道:别人不信你,我还不信你吗?
军长骑了一会儿马,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军长是坐着吉普车走的,车比马快多了,轰的一声就不见影了,赵大刀却永远记住了军长从车窗里望他的眼神。
让赵大刀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马起义私下做主,让赵大刀留队的消息还是让上级组织部门知道了。这在当时来说是件大事,上级有明确的规定,抗美援朝的战俘不能留在部队工作,原因很复杂,毕竟美国人曾安排敌特混入了战俘营,这是其一;其二是许多志愿军战俘在被俘期间变节,做了敌人的密探。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复杂,良莠难辨,为了肃清队伍,减少国家和人民的损失,决定被遣送回来的战俘一律不能重用,更不能留在部队。这在当时是一条铁的纪律。
赵大刀重新归队,就引起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并命令马起义,立即让赵大刀离队,交由地方安置。
马起义和上级领导争了,也吵了,他拍着胸脯说:要是赵大刀有问题,我用脑袋做担保。
革命不是冲动,组织是有纪律的,纪律就是命令,是军人就得无条件服从。马起义身为军长,他不得不服从命令。
当赵大刀得知这一消息时,人就傻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部队会不要他。
他瞅着马起义不相信地说:军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马起义不敢去看赵大刀的眼睛,目光从他的头上望过去,无奈地说:大刀,你先去地方上待一阵子,等这股风过去了,我亲自把你接回来。
赵大刀明白了,军长也不能保他了。他绝望了,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把身上的军装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知道自己就要告别部队了。
最后,他哀求道:军长,让我参加完这次演习吧。等演习完了,我就走。
当时骑兵团正在筹备一次演习。
马起义点了点头:演习结束,我来接你。
第二十八章 绝唱
那几天,赵大刀在用一种诀别的心情和这支部队告别。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留恋,宿舍、马厩和操场,他一遍遍地摸了,看了。这次离队和以往不同,他知道,这次离开将是永远的。
自从穿上红军服装的那天起,部队这个集体就接纳了他,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他早就把部队当成家了。在天津的那段日子里,从养伤到转业,是他离队最长的时间,人离开了,但他的心一直放在部队上,就是在战俘营里,自己也是和战友们并肩战斗,他从未感到过孤单。
现在就要离开了,何处又是他的家呢?他开始流泪,默默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魂牵梦绕。
最后,他长久地注视着就要分离的枣红马,马也亲人般地望着他。
他说:伙计,我就要走了。
他说:伙计,还是你好啊,我真羡慕你。
他又说:我真想变成马,和你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说到这儿,他就说不下去了,双手捂脸,蹲下身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李连长找到他,兵们也围了过来,他们怀着不舍的心情来与赵老兵告别。
李连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嗫嚅道:赵老兵,你、你以后有空就来看看,五连的人都会记着你。
赵大刀想冲连长笑笑,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就说:连长,还是你们好,赶上了好时候,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真好。
他真心实意地羡慕着这些年轻的军人。
李连长激动地把赵大刀的手捉住了,涨红着脸说:赵老兵,你永远都是我们五连的人。
赵大刀的眼皮跳了跳,有一种决心一下子就坚定了,思维也一下子顺畅了。他望着连长,恳求道:连长,这次演习,让我去尖刀排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李连长怔了一下,面对赵大刀的请求,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说:赵大刀,我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五连能办到的。
赵大刀摇摇头道:我只想最后再冲一次锋,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
这时,他的眼里凝了泪,李连长的眼里也潮湿了。
演习的日子到了,这是骑兵团的一次联合演习,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他们要完成一次阵地厮杀——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去,步兵随后排山倒海地赶到,胜利的旗帜插上了主峰阵地。至此,这次演习也就结束了。
骑兵尖刀排在队伍的最前沿,人和马列队呈雁阵状。领头的便是李连长和赵大刀。赵大刀骑着枣红马,马似乎又嗅到了硝烟,亢奋得浑身发颤,不停地打着响鼻,嘶鸣着。赵大刀目视前方,手里握着战刀,胸前挎着冲锋枪,目光坚定而沉静,眉宇间透着一股杀气。出生入死的频繁战事,早已历练了他的成熟和稳健。眼前的赵大刀,又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军人了。
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那是冲锋信号。骑兵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刀光剑影,杀声雷动,快感电流般地在赵大刀的身体中流过,一股豪情从心底升起,伴随着火光和硝烟,他向着军人的理想之地勇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