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起义一把将赵大刀抱住了,语无伦次地说:大刀,大刀,真的是你,你真的没牺牲啊?
两双泪眼就长久地凝视着,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语凝噎。
许久,赵大刀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像走失的孩子,重又见到了亲人。他哽着声音说:军长,我没家了,以后部队就是我的家。
关于战后对俘虏的处理,军委和军区早有规定,一律复员处理。动了感情的马起义已经不管不顾了:大刀,你回来就好,部队不要你,我马起义养活你。
那天晚上,马起义把赵大刀领回到家里。马津京已经六七岁,马卫平也满地跑了,赵大刀一看见两个孩子,就想起了大军,眼泪便止不住了,赵果见了也抹开了眼泪。
马起义就举着酒杯说:大刀,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是个军人,把眼泪流到心里去。军人是啥,就要硬下心肠往前走,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眨一下眼睛。
赵大刀听了马起义的话,眼泪果然就止住了。他一口喝了杯中的酒,红着眼睛说:我以前是军人,现在还是,以后永远是。
马起义看着面前的赵大刀,真诚地说: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军人,不管你走到哪里,去干什么。
两个人大口地喝着酒,一杯又一杯。
赵果也在一旁小心地说:大刀哥,咱们从头再来。
赵大刀跟着也说了一句:再来。
说着,又喝光了杯中的酒。
酒精很快就点燃了赵大刀的激情,他想起了过去,自己走在追赶红军队伍的大山里,那时他坚信,只要自己不停脚地往前走,就一定能追赶上队伍;找到队伍,也就找到家了。这次,他从济州岛的战俘营里一直坚持着这样的信念,终于回到了祖国。一次又一次,他都是咬着牙坚持了过来,黑暗来了,光明也就近了。
马起义开始了为赵大刀的安置问题奔走呼号,这时的赵大刀就暂住在马起义的家里。一军之长的马起义依然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赵果作为后勤部的协理员也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一早,少将马起义和少校赵果双双出门上班了,家里就剩下了赵大刀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原本要上幼儿园的,在赵大刀的坚持下,孩子们留在了家里。两个孩子似乎上辈子就和赵大刀有缘,见了赵大刀就亲近得不得了,他们舅舅长舅舅短地喊着。马津京缠着赵大刀讲打仗的故事,马卫平则要骑在赵大刀的脖子上高瞻远瞩。赵大刀一边让卫平骑在脖子上,一边给马津京讲打仗的故事,逗得两个孩子开心不已。讲着说着,赵大刀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大军,人就有些走神。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他只见过一次,孩子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爸爸已经牺牲了,成了烈士。想起儿子,赵大刀的鼻子就有些酸,眼圈也红了起来。
马津京摇着他的手说:舅,那后来呢,马偷回来了吗?
赵大刀这才醒过神,心不在焉地把故事讲下去。
晚上,马起义一进门,赵大刀就去察看他的脸色,他多么希望能从马起义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命运。
马起义知道赵大刀的心情,就安慰道:大刀,你的情况我已经让政治部向军区报告了,一有结果我就告诉你。
赵大刀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是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他只能期待奇迹发生了。他已经想好了,只要部队收留他,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马起义为了赵大刀的事,真是费尽了心思,他先说服了军党委的每一位同志,由党委形成了一个决议,又由政治部干部部门向军区打了报告。报告申请能够恢复赵大刀被俘前的连级职务,只有恢复了干部身份,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部队。马起义不放心,又给军区的几个老首长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首长,赵大刀这个人我了解,他是一心想在部队工作,你们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他还说:赵大刀我相信他,他要是有什么问题,我用人头担保。
首长们只是一句话:你的心情我们理解,赵大刀是被俘人员,军委有政策,我们研究研究吧。
没几日,军区政治部门的一份红头文件下来了,文件上说,经军区党委研究,鉴于赵大刀被俘的经历(其间经历无人能证明其清白),组织决定,该同志不适宜恢复干部身份与留在部队,建议在地方安排适宜工作。
命令就是命令,马起义拿着那份红头文件,头就低下了。他一想起赵大刀那双期盼的眼睛,就觉得对不住赵大刀。然而,上级的命令是不可抗拒的。
那天,他特意打电话,让赵果早下班一会儿,回家多做几个菜。
赵果兴奋地问:大刀的事有消息了?
他在电话里嗯了一声,便放下了电话。
赵大刀被请上桌时,以为自己的问题真的解决了,他郑重地给马起义敬了一个礼,说:军长,你是我赵大刀的恩人。
马起义的情绪不高,低着头,叹了口气说:大刀,我对不住你啊,你的事情我没办好。
赵大刀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他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喃喃着:这么说,我留不成部队了?
两个孩子见赵大刀哭了,不明真相地也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舅舅你别走,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赵果忙哄两个孩子,一边哄,一边冲马起义说:就没回旋的余地了,能不能再跟组织说说?
马起义抬起头,盯着赵大刀说:大刀,如果让你当一名战士,你愿不愿意?
赵大刀坚定地说:只要让我留在部队,干啥我都愿意。
马起义一拍大腿道:妥了,干部上的事手续太复杂,我做不了主,可兵的事我还是说了算的。你就当兵去,到骑兵团,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吗?
赵大刀当然记得枣红马了,当年为了救它,他擅自离队,还狠狠地挨了马起义的批评。
部队进城后,师级以上领导的马都换成了轿车,马被送到了骑兵部队。马起义舍不得那匹枣红马,送走时,他还为枣红马流下了眼泪。从那时起,他隔三差五的就往骑兵团跑一趟,他是去看那匹枣红马。草原上,他骑着枣红马奔跑上一阵子,听着两耳的风声,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战火连天的岁月。于是,他就拍着枣红马的脖子,一遍遍地说:老伙计,等着打仗了,咱们还在一起。
马起义每次去看枣红马,他都是坐着车去,坐着车回。当他坐上车准备回军部时,枣红马也很伤感的样子,引颈张望,冲着远去的汽车啸叫一声,又啸叫一声。马起义从车里回过头,透过车窗,望着枣红马,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
马起义想到这儿就又说:那匹枣红马现在就在骑兵团,当年它是我的左膀,你是我的右臂。你去骑兵团吧,去给我养马,等打仗时,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赵大刀就热辣辣地喊一声:军长,你的心我懂了。
那天晚上,马起义和赵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赵果说:命运对大刀太不公平了。
马起义哀叹一声道:大刀红军时期就是连长,要是不出这些事,他最差也该当个师长了。
赵果流泪了,她捂着脸说:这就是他的命呀。
马起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两日,骑兵团的一个连长就来接赵大刀了。连长姓李,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时入伍,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唇上的茸毛还没有坚挺。
马起义介绍说:赵大刀,这就是你的连长,你今天就跟他走吧。
赵大刀穿上一身新军装,一副战士装扮,他规规矩矩地向李连长敬了个礼:连长同志,战士赵大刀向你报到。
李连长热情地和赵大刀握手:你的事情军长跟我交待了,骑兵团还欢迎你。
赵大刀就要走了,他回身又给马起义敬礼:军长,再见了。
马起义挥挥手。
赵大刀跟着年轻的连长,一步步走远。
第二十七章 骑兵团
赵大刀终于见到枣红马,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战友。枣红马是他峥嵘岁月的见证人,他搂着马的脖子,眼泪就流了下来,枣红马也认出了他,把头偎在他的怀里,似乎又嗅到了硝烟的气味,它亢奋地啸叫一声,人和马就融在了一起。
此时的赵大刀是骑兵团五连饲养班的战士,他站在队列中,样子有些奇怪。身边都是些十八九、二十岁左右的战士,他却是名四十岁的老兵,年龄和骑兵团的团长差不多大。虽然又一次入伍,班里的兵们都喊他赵老兵。赵大刀人还没有到连队,人们已经知道他这个人了,说是红军长征时的连长,现在又来当兵了。兵们的眼神里充满敬畏,赵大刀就很害羞的样子,有些腼腆地说:我是新兵,以后还希望多多帮助。
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总之赵大刀又一次走进了熟悉的军营,又听到了熟悉的军号声,他的心里踏实了。他和五连的士兵一样,每天出操、训练,更多的时候还要精心照料那些战马。这些战马大部分都有着光荣的履历,有的经历过抗日战争,最差的也参加过解放战争。马的资历比许多新战士还要老呢。于是,兵们就精心地喂养着这些功臣,等待有朝一日,人和马再一次冲锋陷阵。
赵大刀是饲养班的战士,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接触战马,当然接触最多的还是那匹枣红马。
更多的时候,人和马相向而立,他们呆定地凝视着对方,在对方的身上体会到了白云苍狗的日子。逝去的流金岁月,又点点滴滴地回到了赵大刀的身上,忍不住时,他就和枣红马絮叨上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