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曳看到众人却兴奋得很,道了句“等会和本大爷一起走”,就没进了人群里,留下一个轻车熟路勾肩搭背的背影,剩下谢源一个人站在门口光瞪眼。
冷不丁触到一人冰冷的视线,他一激灵,循着视线望去,远远的看到个年约三十多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支足有一人多高的蛇矛,头发及肩,胡渣青青,一张脸坚毅冷峻,显得异常草莽也异常勇武。最为奇特的是他长着一对赤红的眉毛,乍一看还应了俗语:火烧眉毛!
谢源哪里见过这种人物,那种透着杀气的眼神,还以为他要捉着蛇矛把他剁菜似地切了,下意识便错开了眼。但那目光一直胶着在他身上,他即使背过身,脊梁骨也被刺得生疼,终于鼓起勇气向那汉子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那汉子飞快地向左边撇了下头。谢源吓了一大跳,这才后知后觉应该是“谢左使”的熟人,在打眼风。那汉子没有立在殿中,大殿后有十余阶阶梯连着一个平台,上头放了一张大大的紫檀木椅,上好的品料,他就立在木椅的右边。
谢源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右使,便朝他微微点了下头,顾自站到了木椅的左边。但是那个男人看上去很气愤的样子,狠狠剜了他几眼,谢源十分无奈,只能当做没有看见。
他刚站定,大老板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看到他就半敛了下垂眼,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谢源在心底冷笑这位爷可真能装。底下黑压压唰都跪了一地,他偷眼看了看那个右使,学着他的模样行了个礼,教主大人无精打采地挥挥手,大家该站的站该坐的坐。
他从来不知道魔教怎么开大会,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就跟听报告似的。底下那些站着的一个一个轮着汇报分坛的事务,教主大人旁边自有人唰唰唰地记,那些坐在案桌后面时不时插几句,不是询问便是斥责,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势。谢源觉得这魔教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见他们讨论谁谁谁的武功练到第几层,谁谁谁斗败了大侠,反倒都是在报账对账。合着站着的是分公司一把手,坐着的是董事会,整一个中国古代边塞大集团啊。
轮到盗曳,果然被股东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盗曳懒懒散散抱着臂站在中央,一脸“本大爷没错”、“本大爷很不爽”的样子。
教主一直恹恹地侧身支颐闭目,不多时便咳嗽了几声,谢源感觉这人不论是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况,都应该出了大问题才是。大概刚吵过一架,他特别无精打采,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盗曳你就等着出钱请长老们吃酒吧。”
盗曳抱了个拳:“请教主吃酒是应当的!”拍拍屁股走进人列里头。
那教主终于睁开眼睛:“今天乘着大家都在,我有桩事要说。阿源。”
谢源不想他大庭广众叫得这么亲,低低应了一声,学着刚才盗曳的样子向他行了个礼。教主也不叫他起,“阿源今次出师不利,没能带回碧瑶珠,大家也都知道的。按规矩是要重罚,但是阿源平日劳苦功高,身份也尊贵,这次失手也大概是意外吧……就罚去分坛当值,什么时候功过相折,什么时候回来。”
谢源大喜,没想到打了一架教主就让步了,不由得看他十分顺眼。那教主恰好低下头来,谢源发现他长着一双非常迷离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瞳仁的颜色比较淡的缘故。
姬叔夜被他这样打量,轻咳了两声,伸手把他扶起来。
谢源听到他低声说“依你”。
没想到底下有人不干了,都是坐在榻上的那些人,个个闹翻了天似的。谢源头痛不已,后来发现他们言语中对自己颇为维护,不禁哭笑不得。吵了一会儿,底下站起来一个中年人,闷在一群奇形怪状的江湖客中并不扎眼,可是一旦排众而出,就觉得此公白衣翩翩器宇轩昂,早个十几年大概是女侠们的春闺梦里人。他坐在右首的案桌上,离高台之上的谢源三人都非常近,此时摇了摇手,让大家都住嘴,朝谢源清朗道:“谢左使怎么说?”
谢源一愣,没听说过领罚还得问本人的意思,在那人含笑的眼神中老实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愿听凭教主处置。”
那人点了点头:“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左使大人年纪轻轻有如此气量,他日必是凤凰材。”然后又对着教主一拜,“克颐斗胆一问,我教共一百单八坛,数目众多,教主想把谢左使安排在哪个分坛中。”
谢源很诧异,这人什么来头?不由得看了眼姬叔夜,他脸色甚是淡漠。
一直不声不响的右使突然重重哼了一声,抬起火似的眉目,蛇矛“碰”地一顿地:“呵,老金,你管得还真宽啊!怎么,谢左使就这么金贵了?”
谢源心说这是唱哪出,一言不合要打起来还是怎么,赶紧退到紫檀木椅的阴影里,狐疑地看看怒气腾腾的右使,又看看白衣翩翩的金克颐,后者居然对他眨了个眼。谢源唬了一跳,心说这帅大叔是怎么了,转瞬之间他又变成文质彬彬的模样。
姬叔夜没有回头,轻咳了两声摆摆手:“别吵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都还没急,你们急什么?阿源就去青莲坛吧,怎么样?”
谢源纵是脸皮再厚,也顶不住这样赤裸裸的调戏,默背着金刚经低声应是。他非常庆幸手边没有啤酒瓶,否则不知道会不会把这教主的头壳开个瓢。
大会一散,谢源怕再遇到那对多事兄妹,喊了盗曳就匆匆下山,包袱也没顾得上带。两个人一气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到了传说中的犄角旮旯——青莲坛。谢源在镇口望着那昏黄的天,和前来迎接的大光头一哆嗦:常年小风沙这么刮着,大光头照着,人生苦短啊。
十、空降朝臣是甩手掌柜
封丘是一处塞外小镇,得名于小镇背后倚着的矮丘。这里半年风沙,半年艳艳烈阳,用谢源的话来说就是:不太适合人类生存。小镇很小,从东边差不多就能望到西头,但是人气相当旺,两边满满当当全是客栈酒肆,拴马柱你挤我我挤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稀薄的马尿味,倒像个大驿站。这全得益于小镇坐落在首阳古道上,虽然环境恶劣,但往来马帮商旅众多,方圆几百里戈壁之后,这可是第一家人烟补给。
这年头往西边走的商旅不多,谢源和盗曳一路东行,都没遇到过什么人。听盗曳讲,中原兵荒马乱,旅人又多畏惧千绝宫与马贼,大多走到阳关就驻步了。能走上首阳古道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流徒之辈,往往商旅匪盗一起担。
青莲坛就在东边镇口,修得倒不差,很有点江南民居的感觉:“谢左使这边请这边请!”大光头媚笑着把人请进去。
这大光头就是这青莲坛的主事,叫老宋,留两撇八字小胡,满额抬头纹,长得跟素包子似的,一看就是被风沙摧残得紧。不过倒是难得的狗腿,一口一个谢左使,卑颜屈膝,谢源觉得教主选了这么个地方让人很不爽,不过这个人倒是很合他意。他现在最想找个狗腿的打听事情。
进了门就是个大院子,东边墙上嵌着颗大大的沙枣,被经年的强风催的又高又粗,只把丈高的墙都撕出了缝。西边有一口井,井边就是牲口棚,几匹骡子都在槽里老实地吃草料。进去就是住人的三进房,第一进的三间都被打通了,老宋平时就在这里主事。第二进里头都是自家教众,西厢作了货仓,老宋硬要带着谢源去看看,把其他人支开后,殷殷地把地窖打开,里头有个五六箱赤金。
“好家伙,可以啊。”谢源点点头,回身一抹墙上挂着的弓戟,抹下一把锈,拍了拍手转身就爬上了阶梯。老宋在后头跟得忐忑,不知道这位空降来的朝臣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从缺氧凝滞的空气里走出,谢源眯眼看了看沙枣后头的太阳,听到背后叮叮当当上锁的声音。老宋见他回头,一边上着锁一边嘿嘿笑着,露着一口黄牙,“保险。”
谢源笑,“保险。”
他也算看出来了,这是个穷地方。被老宋看成命根子的几箱赤金,估计在盗曳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个地方离那个到处有人无视地心引力飞来飞去的世界,很远,非常远,远得足以磨灭所有人的豪侠梦——还有魔头梦。他看着从天蓝垂到昏黄、仿佛一匹绛的天空,听着隔壁街上骡铃声声,终于喘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源想得很简单,到哪儿活不是个活法。单调,没有往上爬的希望,这些都没什么。就算是在现代,他也难以衡量这种生活的好坏。所谓平安,难道不正奔着这样的平庸而去么?只不过平庸的水平有高有低罢了。他自恃做不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能活得舒坦差不多了。他现在也算有权有势的高富帅,外头的传闻里还加条武功精深,别人修都修不来。
只是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乘着安平,要赶紧把谢左使的功夫捡起来才行。
谢源抬腿走进第三进屋,迎面有一个黑不溜秋的丫头在天井里晒被子,拿着如意掸子啪啪拍着,细索的烟扬起在金黄色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