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透过烟看进厢房,觉得正对大门那一双中规中矩的黄花梨大灯挂椅很是讨喜,眼神一掠瞥到书桌文宝,更是意外,不觉扣着绯瑞云:“好。”
绯瑞云高兴地在他腰上扭来扭曲。
背后的老宋亦是喜笑颜开,把两本厚厚的账本交到谢源手中:“谢左使,这是坛中近两年的账本,多的还在账房摆着,还请左使大人过目。”说着抬起下巴,扬了扬第二进的东面厢房。
谢源摆摆手:“我一介武人,算学不精,看到账簿就是个瞎子。日后账房的事情,还要劳烦宋先生多照顾着。”看着老宋惊愕到喜笑的模样,他不动声色,“这样吧,现在坛中有多少米粮、资材,结清了报给我一个数字。以后也一个月把账目对一次,不要出了差池才好。”
老宋忙道:“叫什么宋先生哟,左使大人这样客气!就叫老宋,叫老宋!”
谢源笑笑。帐本中可以做的猫腻最多,肥水也最多,他还没有兴趣一来就去劫人家的财路。
谢源踏过了门槛,又回过头来,过厅的阴影中也看不出脸色:“分坛里的其他诸事也尽管这样安排,一切与宋先生主事的时候一般无二。”几个在天井里进进出出的武人和账房先生听罢都不免抬头,却只看到过厅后门一闪而过的衣角。
盗曳大喇喇地从耳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径自走到井边打了桶水净脸:“左使大人原来着急赶来是为了放权?”
谢源看看老宋出去忙别的了,把那小丫头也一并差了出去,“蝇头小利,君子不齿。这是技,技,不成器!志在道也。”
“嗨,你就是懒呗。”盗曳闲闲地擦着胸口的水珠。他敞着袍子,一点不介意人家看到麦色的精壮胸肌,一边擦一边哎呦喂,“谢左使真是大方,火都不烧一把,不怕别人爬到你头上?”
“青莲坛少说也立坛二十多年了,自有它自己的规矩。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好烧。”
“甩手掌柜,你倒真吃准了他们没造反的胆量啊……”
谢源嗤笑,“造反?你看着像么?——把裤子揣高!毛都露出来了!”随即不再说话,坐在井边的石凳上饮凉茶,喝一口就细细抿着茶中的沙砾,抬起大袖掩面吐在一旁。
这时候,那丫头又乐颠颠地晃回来,走路踮着脚,嘴里嘤嘤嘤哼着歌,把几盘菜从食盒里端出来,麻利地倒桌:“谢左使在外头吃?”
“你给他选了么,问个屁!”盗曳一双三角眼一挑,坐没坐相地巴上椅子,抱着椅子背咯噔咯噔摇晃。那小丫头混不惊惶,递上碗筷继续哼着歌,拿着食盒一转身,开了倒座室中的锁。谢源侧过头,就看到那里堆着些柴火,心想这灶间怎么还上锁。
只见那丫头低下身,花花绿绿的袄子在柴堆里起伏,“喏”了一句,随后就听到铁索稀稀落落拖地的声响。
门开在灶间靠过厅的那一边,那声响从屋角传来,是最东边的角落,有个窗子也被门廊挡了,不见光。
谢源心说这里头还关着人还是怎样,和盗曳一对视,停箸走了过去,留盗曳在背后蛮不在乎地嚼着菜:“急什么,吃饭最大……”
灶间坐北朝南,又被东厢房挡了,只在最东边的墙上凿了几个通风口,所以非常暗,谢源乍一眼望去什么都不看不清,一个不小心拌在那丫头身上。丫头站起来拍拍手,朝他嘿嘿一笑:“小心,烈着呢。”嘤嘤嘤哼着歌又走了。她一走,视线就没了障碍,慢慢于一片昏暗中勾勒出里头的境况。却见满满当当的柴堆里掩着三根顶梁柱,最里面的那根上柱子上钉着褐红的铁链,再往下是一个低垂着头的人,衣衫褴褛,一股发馊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气。谢源欺进一步,那人稍稍一动,背脊抽直,抬眼冷冷望了过来。
谢源霎时张大了嘴。那铁链竟是从他锁骨上凿穿过去的,左右都开了洞,血肉与铁链都粘在了一起。他一动,那铁链就疏落落地响。
十一、非法囚禁多费钱
那人眯着眼睛,似乎是得了眼疾,左眼上混沌的白翳,右眼却非常明亮。
盗曳不知何时进来,在他耳边“啧啧”两声,“这次教主大人可真是发了火哟……”
谢源看着脚边被踢翻的一盆子硬干饭,皱着眉头喊了声“老宋”,转头问盗曳怎说。他把乱糟糟的头发又揉得更乱一些,“这青莲坛连个像样的囚室都没有,你说怎说。”
外头老宋已经奔到了:“左使大人什么吩咐?”
“这人怎么回事?”
老宋一拍脑门,喊了声“哎呦”,然后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瞧我这记性,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谢左使息怒、息怒啊!这正房原来哪里有人住!这不是没有地方装人了么……金大人原说回了总坛就来取人,谁知道大半年的连个消息也没有,我这一急,就忘了不是!我这就把人搬到外头去,绝不会碍谢左使的眼!”
“你这是治标不治本,”谢源冷声喝道,“好端端一个人整成这个鬼模样,不碍我的眼也得吓着别人,还不赶紧把人拆下来,请个大夫来看看!”
老宋愕然,半晌才连声诺诺退了下去,差了两个力士进去。谢源也不敢看,前脚刚走后面就一声声压抑的哀嚎,铁链疏落落疏落落大力地晃动起来,打着木梁就邦得一声。
这一搞连早饭都不想吃了,直接进了里屋。金克颐他还记得,就是那天开大会坐在右首的的帅大叔,还帮他说了不少好话,本来谢源对他颇有好感,没想到内里还是个匪盗之类,也不知道劫个人到处扔是个什么意思。像他们这种老江湖,血债海了去了,估计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囚犯剩在这里。
一回头对上盗曳狐疑的神色,“谢左使菩萨心肠啊——”他拖着长长的尾调,三角眼里闪着精光。
“一进院里死个人,晦气——你在自己房子对面藏尸?”他一背身,躲过他的眼看着窗外,“姓金的要的人,先留他一命。”
“你也觉得姓金的不对头?”盗曳敛容,“成日里把自己整的跟个散仙似的,指手画脚,教主还不以为杵!”
看来帅大叔口碑不怎么样……
谢源佯怒:“你这个人嘴巴怎么这么大?不要随便臧否人物,我跟前说说就是,别处处都去说。”
“哎呦喂,还教训起本大爷来了!行行行你大,听你的。”盗曳是一天比一天横,自顾自吃。
那边厢老宋陪着大夫进了柴房,嘀咕这谢左使怎么那么慈心,不像啊,不禁偷偷来问:“以后若是捉来人……都好生养着?”
“宋先生这是打算开善堂?”他一拂袖。
老宋舒了一口气,他最怕花银子了,但装还是要装的,摸了半天光头才嗫嚅:“……这个这个……谢左使不是为难小的么?”
谢源把杯盏重重一搁,叹了口气,“我们庙小,钱要留着自己花。以后再逮到人,真是罪大恶极就给个痛快,别阻人家轮回的道。若是无端寻隙的,打跑就好,要不直接扭送到总坛去。”
谢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算要办人,也别再让我看见。”
老宋欢天喜地应下,钱要留着自己花,他再听得进不过。回头摸着八字胡觉得隐隐有点不对头,却又说不上是哪里。
谢源又问:“这个人是谁?”
老宋脸色一沉,偷偷摸摸凑到谢源耳边嘀咕:“这个年轻人呐,是清风剑派掌门人鹤七眉的关门弟子,叫陆铭……”
谢源一听,原来是个少侠,觉得留着应该有点用。等老宋一走,浑然无事地对盗曳点点头:“不太喜欢人体撕裂。”
盗曳看了看他腰上盘着的绯瑞云,又转而去盯他白净的耳垂,觉得足够让自己消瘦了:“所以这是谢左使不打耳洞的理由么?”
谢源大笑:“盗公子真乃妙人。”
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盗曳觉得自己不打耳洞很奇怪……
老宋只以为谢源是装装样子,谦虚谦虚,凡事总还是悉心报告。几次三番之后,他渐渐明白过来这位主儿是真不愿意管事,因为自从那日之后,谢左使成日里就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在书桌前悬着笔晒太阳,底下发黄的素宣上头除了一滴又浓又黑的墨,什么都没有。
每当这时候谢左使就笑笑叹口气,仰头看着窗外黄沙漫漫的天,颇有些忧郁。老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株老沙枣,颇有些讨好地骂将:“有几只乌鸦在这上头筑了巢,怎么赶都赶不走,扰到大人清修,真是罪过!”
“有雀儿?我还真没注意。喜欢的话就让它们待在那儿吧,小物事罢了。”谢源言罢,往后一躺,叉了手放在肚皮心里,懒散地瘫在红木椅上。
老宋就奇了怪了,不看那些鸟那在看什么?“谢左使不知道,这塞外的天就是这个模样,一年中有十个月都是黄的!”
“嗯,”他点点头,“看鹞子刚好。”
老宋笑起来,“鹞子有什么好看的?鹞子这里多的是!谢左使喜欢的话,改日老宋陪左使大人一起出门猎鹞子去!”
谢源抵着下巴笑起来:“老宋啊,前院里好像打起来了,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