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话头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老宋品出味道来,这总坛来的大人就是和他们这般小喽啰不一般,成日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当他以为谢源真要这样风化成一抔黄土婆的时候,谢源突然来劲了。
老宋依稀觉得这事和盗曳有关系。
盗曳没有在青莲坛呆多久,他自己有个飞陀坛要管。他又和谢源不一样,从最下面混上来的,虽是成日喊着要喝酒耍乐的人,但坛中诸事又都要牢牢攥着,否则就安心不下来,生怕别人抢了去。
他本来的预期与老宋也一样,以为谢源谢左使眼高于顶,是个偶像一般的人物。这般人物就应该成日打打杀杀,与中原武林那帮王八孙子去单挑,好狠狠咋呼他们,所以于经营一个分坛必定是没有一点经验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偏远又破弊的分坛。盗曳觉得这种时候,就应该他出来派点用场,只可惜他猜对了前一半,没有猜对后一半。
他根本没有想到谢源会痛快地接受现实,干干脆脆就撂了挑子:“啊,对,我真不会干,那我不干了。”并且在他热烈地鼓舞与激励下,依旧没有推推动动的念头。
他立马觉得相当扫兴。他都派不上用场……那怎么勾引谢源?
谢源是什么人?教主那样病怏怏的男人他都爱得死去活来,他有这个闲怎么不来爱爱老子?盗曳虽然没有喜欢过男人,但成天被谢源嫌弃,自尊心受挫,觉得男性魅力遭到了严重的挑衅。他本来想装个尽忠尽职的走狗,帮他扫清前路顺便讨点欢心来着。现在这么一来,他求好无路,求欢无门,反而成日和谢源一样坐在主屋门前默默发霉,像一朵在烈日黄沙里依旧没有接受到热力的蘑菇。
他想驱散那些不符合他健气风格的阴霾,每天光着膀子,露出小麦色的健壮肌理,提水、刷马、练功,怎么阳刚怎么来。果然!那人一下子就上了钩!盗曳心中喜滋滋地转悠得更勤。结果被盯了一会儿他就不行了——谁被活生生盯个半个时辰都得不行,都得痿。盗曳无辜地对上那双酒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的主人眯了下眼,“水洒裤裆上了。”
于是在终于认识到那调笑带着微妙的讽意时,盗曳灰溜溜地穿上衣服继续去蘑菇。第二天,他就决定回他的飞陀坛。这里反正没他什么事儿,再说,老年人不老讲:小别胜新婚嘛……
十二、终于可以搞点情报了(上)
盗曳在清晨的雾气中跨上马,斗篷裹着半张脸,露出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他勒着马在门前走来走去,谢源拢着袖立在一片稀薄的马尿味中,似笑非笑。
盗曳吹了个口哨,只听见晨雾中传来扑簌簌的声音,然后一只鹞子猛地俯冲下来,在俩人头顶盘旋了一番,越盘越低,然后提起身子微微向后一倾,尖锐的爪扣在了他臂上的皮甲上。
“接着!”他一抬手,鹞子扑棱着,被那股子劲送到了谢源面前。谢源皱了皱眉,下意识退后一步,鹞子自顾自一飞冲天。
盗曳笑起来:“本大爷养的枭,介绍你们认得认得。”
谢源半抬着眼:“啊,真是幸会。”
“以后有什么口信就让它传,快得很,”盗曳勒着马,在谢源身边绕着圈,突然低下头来,“那么,再会吧,谢左使。”
呼吸牵缠。
谢源对着咫尺之间被放大了的闪闪发光小眼神,抬了下眉梢:“凑那么近干什么?还不走?”
盗曳懊丧地直起身:“唉,唉……”一提缰,马儿人立着恢恢嘶鸣,一下子便纵了出去。那赤色的烈鬃仿佛一面旗纛,不久就被起伏的晨雾包裹不见。
谢源听着头顶的枭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不过一刻钟,晨雾渐稀,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个伶仃的背影。身边的一切都似乎从雾中醒了过来。力夫们的呼吸、汗气,还有使唤丫头熟悉的歌声,熟悉的土黄色的轮廓像是在被一只看不出的手细细勾勒。
谢源转身叫住了一脸讶然冲出来的老宋,在他开口之前淡淡地说:“走了。”
“哎呦……”老宋好不扼腕。分坛本来就缺人,虽说用飞陀坛的坛主干苦力实在不像话,但这眼见就是被绯云使的美貌勾走了魂的,本来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昨天这不还好端端地在井边刷马槽的么?
谢源领着他从前院走到主房,让那丫头上了茶,“有件事一直忘了与你交代,今日盗曳一走,我倒突然想起来了。”
老宋立马冷汗津津,盗曳前脚刚走,谢左使后脚就有吩咐,怎么都觉得有猫腻。
谢源拿杯盖忝了忝杯盏,“一点小事,不必惊慌。”
老宋看他那交颈里头露出一点白净的颈子,还有点愣神,见他眼角一挑立马魂魄归位,冷汗哗地就下来了。他年纪大到可以做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但是却一点都不敢去忤逆他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把所有的雄心壮志给磨掉了,也许还因为……他的神采实在是太从容了,以至于有种霸道的感觉。
老宋在总坛见过谢源,当时只觉得左使大人阴郁而安静,凄惶如孤月,原来靠近了之后才发现,这些都不是他独有的味道——他身上透着一股诸事在握的雍容。老宋甚至觉得,即使谢源不是谢左使,他恐怕也会如此战战兢兢,他完全自我的优哉游哉实在是让人很不安心。
谢源当然不知道他心中车轮转,替他也满上一碗茶之后,自顾自说道:“宋先生长年经营此地,可知现今总坛诸多事宜?”
老宋一抖,“就知道一丁点……一丁点!”
“哦?”他一点头,“那我自不必多说了吧?宋先生是聪明人。”
老宋赶紧磕了个头:“我也就是个粗人,运气好赚取了小小的名声,教主与左使大人肯给口饭吃,这恩情一定不敢忘了的。”
谢源一抬下巴,细细咀嚼“教主与左使大人”,甚觉微妙:“都说了不过是小事,不必惊慌——坐。”
老宋哪里敢坐,大气不出地站在一边,谢源也不理他,呷了口茶,“此行来教主的确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只是不好在盗坛主一个外人眼前说。”
见他面色不变,眼中却精光大作,谢源微微一笑,“日后若是谢某请宋先生做些不合常理之事,还请宋先生不要多问——我于宋先生无图谋,也不必存坏心,同是侍奉教主大人的左臂右膀。谢某所为,自然,也都是为了教主大人。”
老宋想怪不得前些日子那么安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幸亏表忠心表得快:“宋某人还是那句话!”
“好。”谢源一拍折扇,“只是我身份特殊,于此地留步月余,尚不为奇。若是长住,恐生祸端。”
老宋何等精明,自然知道言下之意是:这位大爷迟早是要回总坛继续去做他的大爷的。“左使有用之处必效犬马之劳!”
“谢某人日后回得总坛,必于教主面前为宋先生美言。”谢源目不转睛地看着背脊抽得僵直的中年男人,“只是宋先生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走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谢某落得如此田地,教主的密令不过是之一……”
在渐轻的声音中,他把杯盏重重一搁,老宋只觉浑身一僵。
“日后,不论宋先生怎么想,旁人看你都只是谢某的人,即使是死,也是我的鬼。”
老宋在那厢铿锵有力地“嗯”一声,依旧是坚毅果决的模样,其实腿肚子直打架。他可以和强横去搏斗,可以向商户去欺压,甚至遇到江湖中所称的侠士也敢放手一搏,但他天生很害怕那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他精明是精明,但是也就是赚赚钱,算计人他不太敢。
他想过为何左使要被外放,也知道背后当有隐情,只是亲耳听到毕竟不一样。他这庙实在太小,总坛波诡云谲的明争暗斗不要说凑不上一腿,每年能听到的,也就是正月里与教主寿辰时候,统共数起来的一两次贺挚。素来听说“悬”部、“盈”部与在其之上“破”部长老有隙,没想到已经危及到了教主的地位,把左使大人都外放了!不过那个……不是说左使大人是站在长老会一边的嘛?
他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不过那些看不着摸不着的人,跟眼前这位比起来……
再说,左使大人即使是做错了,对家也是个青梅竹马、艳情满满的教主大人嘛。
等他终于神游一圈,发现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时,正对上似笑非笑的酒红色眸子。谢源清咳了一声,转头向着窗外,“也不过是提点宋先生一下,若有冒犯的地方,失礼了。”
“左使大人有什么吩咐?”
“先从简单的来吧。教中新血众多,成日埋头修炼武学,足不出户,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这样不成。将来真成了气候,闯起江湖来什么规矩都不懂,恐要被人耻笑。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你就先编些简单的年鉴上来,把江湖上有名望的派别、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写个遍,仔细写。把坛中诸事也记下来,不必有什么忌讳,话说偏了我帮你润。”
老宋一愣,“这不是听风楼的事么?十两银钱就可以买到最新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