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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番外 (公叔度)


  “而且,一旦你铸钟立法,你在暗示西凉国人,你的执政重点已经从礼治转移到了刑罚,而你这个刑罚却只用来束人,是一条底线而已。其他的,法律无法覆盖的,都是你教化的空白之处,人民会觉得,你对那些根本无所谓。人都会趋利避害,众人一旦知道禁区在哪里就会无限制接近那条红线,不多久,大家都会以最接近底线的行为方式生活,只避免不做刑罚规定的事情。相信我,那很糟糕,我经历过这样的时代,道德沦丧到令人发指,你都不能相信人心能够恶到什么程度。
  “但是礼治不一样,它实行了那么多年,不单借助了血缘的网络,还有精细的规训与塑造,那已经不是一种简单的政治体系,它是身体政治,明白么?控制一个人的身体!那样的语言,语言背后的意义,还有各种礼制,告诉你做儿子怎么做,做夫妻怎么做,所有的所有都有一套传统来约束,所有人从小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那是潜移默化的控制,最根本、最强大的控制,而法制的控制相对来说是非常粗疏的。不要以为严刑峻法很了不起,严刑峻法的存在表示你除了强制之外,根本无法控制大局。
  “你要搞法家那一套,还要完全重构一套权力技术,这很费力,而且不利于今后……如果今后真的有可能将基业做大,你希望身边到处都是玩弄权术、争权夺势的臣子?始皇帝一日进山游猎,远远见到李斯所带随从过多,皱了一下眉头,后来再见李斯,他便只带了极少的随从。始皇帝当即杀掉了前些日子所带的所有贴身侍从!因为他知道那里头有李斯的人。臣子算计天子,天子战战兢兢,这就是你想要的?”
  “……始皇帝?”龙夜吟选了一个不那么容易遭致驳斥的角度提问。
  谢源尴尬:“好吧……我不太清楚你们是怎么……怎么称呼秦始皇……就是那个嬴政的。”
  龙夜吟沉默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搞法家?”
  “只要不把法律明细公之于众即可。高祖的约法三章,约法三章就差不多够了: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你知道的,一旦有了繁琐的法律明细,诉讼辩护就开始了——钻专法律的空子扯口水仗。其他的,你就把大铜钟上的内容重铸一下,就刻比较通俗易懂的……三字经?之类的……反正你可以问问顾老。再办些个庠序,泮宫,文庙……对了你们没规定寡妇不得再嫁吧?”
  “没有。”龙夜吟斩钉截铁道,抬头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因为长篇大论而绯红的脸颊,“绝对没有。”
  “贞节牌坊?”
  “没有。都没有。”
  谢源舒了口气。龙夜吟也跟着他舒了口气。“幸亏……寡妇不再嫁是个很奢侈的浪费现象……寡妇都是些,很好的女人……”
  龙夜吟自动把女人划成男人。
  他见谢源疲累,便催促他去房间休息:“我去与秦煜解释一下,明天就把大铜钟给撤了。”
  “不不不,你不能告诉他!”谢源提着油灯追上几步,满脸不可思议,“这东西……我只告诉你的,你不能告诉他们……我是说秦煜,还有那些老百姓!秘密,秘密是最大的力量!你怎么可以连游戏规则到透露给不玩游戏的人呢?他们只要照做就行了!”
  龙头头眼睛一亮:“就……我们俩的?”
  “那是当然,否则呢?”谢源惊异,“你以为我是和谁都这么说的?那还不造反?”
  龙头头笑起来,点了点头,“睡吧。”
  谢源看到他那双眼就起了不少鸡皮疙瘩,赶紧浪里格朗回屋去。龙头头好危险的模样……得躲远一下……
  他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是如此绝对的肉食者,一笑就露獠牙,为什么总是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如果换成他自个儿,他是绝对不会愿意来碰自个儿的。说到底他实在是个很难弄又懒惰的家伙,还危险。
  都是谢左使留下的欢情债。
  “不过……为什么让秦煜做国相?”这个问题立马让他转移了迷惑的方向。
 
  一八一、文官才是一切的主谋
  
  谢源之后的日子过得相当忙碌。但是他忙碌在什么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清。西凉城里没有任何革新的迹象,它依旧是个承受过兵燹、忍受过火燎、下水道拥堵不堪、房屋骨架鳞次栉比的城池,看上去就像一个曾经是美女、现在毁容了的不幸妇人。他大概在腊月时候赊过几次粥,人家还不知道是他干的。事实上除了少数几个人,西凉城里谁都不知道那座黑色的碉堡换了主人。或者说,主母。
  谢源在文山会海中准备过一个比较无聊的新年。但事实上生活永远不会一如死水,特别是你横插一脚的时候。秦煜总是会时不时在他孤单寂寞伤春悲秋的时候跳出来,以极大的分贝和激情驱散他的苦闷,代之余一种充满冲突、类似驯兽的乐趣。
  “一定是泥!泥老实交代!”
  谢源合拢了公文,“如果你要求的不是那种粗疏、大而化之的概括性回答比如说是或者否的话,我可以略陈一二……”
  “是不是!泥老实说,是不是!”
  谢源难耐地扭了半天脖子,才吞吞吐吐道,“好吧,是,是我谏言君侯如此做的,恰好他纳谏了而已。巧合。”
  “为什么?!”秦煜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谢源笑起来,“国相。”
  秦煜是国相这件事情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如果他们有的话。由此可见他们的君侯对他的这个侯国有多么不上心。让之前被推翻的商会头子的儿子担任这么重要的一把手位置,除了龙夜吟的无所谓,还有龙夜吟的无班第。他除了打仗确实什么都不关心,而秦煜是唯一一个可能接受过繁琐的公共管理的高材生,他出生良好,浸淫在商场博弈中长大,还有极为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在蝎子岭做过山贼头子。山贼并不是一个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浪漫又传奇的职业,特别山贼头子。再邪恶的团体也需要一点规则和管理,否则会分赃不均。秦煜深明这一点。
  虽然连秦煜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域会下委任状。毕竟他和那些大老爷们从来没有过交集,也许还有灭门之仇。
  秦煜觉得他怎么着都该是个不怎么鄙的肉食者,而且天可怜见的,他一点儿也没有反意,因此在文庙老者的辅佐下,兢兢业业地搭理起他的故乡。在他眼里,龙夜吟是外乡人,谢源也是,秦煜很清楚,他们对这座城池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不,完全不会有。他们只是利用它而已,如果狠心一些,甚至会把他压榨殆尽,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但是他不一样,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生活也会在这里死去。他的父亲治理着这座城池,让它运转良好,尽可能让所有人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让它变成德水以北、西北边陲最富饶的城池。那可是仅仅靠利用这种卑劣的心思就可以达到的。
  “泥明明知道窝才是国相!泥干什么都不知会窝一声!”
  谢源抱歉地叉着手:“可是我只是兰台令而已,国相每天早上不是看见我坐在君侯陛下记录庭会内容么?我只负责收发文牍,国相还想知道什么?”
  秦煜哼了一声:“谁都知道什么都是泥在干!窝这大半年把西凉打点得刚刚起色泥就横插一脚!泥还把窝的钟、窝的钟……”
  谢源替他倒了杯水润润喉,可怜孩子说得都呛到了。他带着长者特有的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小煜,既然你明白什么都是我在横插一脚,你又怎么能要求我事事向你上书呢?作为兰台令我只对君侯负责,作为万事横插一脚的邪恶权臣我只对自己负责。”说着耸耸肩。
  秦煜嘟囔窝真是疯了才会跟泥理论,谢源大言不惭道:“正是。”
  秦煜差点跳起来揍他,但是窗框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溶解,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我们毕竟是老友,我还是愿意与你陈述一二。”说着,谢源扬起了唇角,展露一个训练有素的微笑。
  “好,窝问泥,泥为西凉做了什么就能对一切发号施令?为什么城中什么变化都没有!”
  “变化。”谢源重复,“变化。”
  秦煜把胸膛挺得老高:“泥把窝的变法全推翻了!它们本来差点儿就动了起来!泥拆了窝好不容易修订的律法——窝为了那个玩意儿整两个月都没好好睡过觉——泥还不让搞什伍!龙头头要到处打仗,咱们得出人啊,这附近的人都是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一户五六十个人就出一个壮丁,没办法,咱们得存子分家!每家每户如果只有一个爹一个妈加个娃儿,收税方便,征兵也方便,泥咋就全驳斥了去!”
  谢源请他坐下来。龙夜吟拨了一间小房子专门做他的“衙门”,快过年了,窗沿上搁着文玩清供,墙上挂着不知哪位老爷的书画。香烟袅袅中,秦煜觉得谢源那个位置相当舒服,有光有暖风有脚靠,所以也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做了下去,没想到他的座位上并没有那种柔软丝滑的软垫。舒服是谢源一个人的。不舒服才是他的。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谢源肯定不希望他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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