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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番外 (公叔度)


  所以谢源对他的爱情十分满意,满意透了,根本不想再去谈一场。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发觉龙头头有想跟自己处对象的意向。这不能怪他迟钝,谁叫龙头头每天丢下食物的时候,都因为炫耀强力的目的用力过猛,让谢源摸不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还特意问过龙头头,用比较内疚的口气:“我是不是吃得特别好?我看他们都吃风干的牛肉。”
  龙头头以一个追逐中的男青年特有的羞涩扭过头去,淡泊道:“没有。你想多了。”
  谢源自然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点点头尴尬地“哈”了一声,心安理得地吃起来。龙头头在表面的冷静下有些咬牙切齿,随后扔食物的动静越来越大,闹得谢源心惊肉跳,总觉得他明天也许就会把那些烤肉狠狠拍在自己脸上。
  要不是小督用委婉的方式提出龙夜吟比较特别的害羞与别扭,谢源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而当他听说了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这他妈也算求爱?啊X.
  第二反应是:谁说我需要人求爱的!啊X.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为情伤应该由新的恋情来填补,可是谢源压根不觉得他有什么情伤,他唯一的情伤是他家老爷暂时性记不起他来了,可这压根算不上什么问题。那都是暂时的,陆铭能因为记不起来就不是他的人,被人抢走了么?不可能(必须指出的是,这“不可能”包含着“如果发生了就把小小鹿拽下来”的血腥逻辑,那之后就绝对是不可能了——完全的政客逻辑)!
  上帝给了每个人一个杯子,用来啜饮爱情,姬叔夜的杯子碎了,但是谢源的杯子没有碎。他的爱情哪里都是,像是生命之河里的水,满满当当而流淌不息。虽然那个人不在眼前,却并不意味着谢源会渴。
  他不饥渴。
  他只会啜饮着爱情等那个人回来。
  当然,那之前他会想寻些乐子打发打发时间,就跟富家太太打牌搓麻将似的。可他不是个富家太太,陆老爷撑死了是个小自耕农,所以陆太太现在要扛起一个家的顶梁。房梁底下现在就他一个人,他要让自己高兴,白胖,风生水起,像任何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的内人,时刻准备着,哪天当家的锦衣归乡。
  谢源没有明说,但是龙头头大概是有些明白了。谢源客气起来足以冻死一个人肚子里的所有蛔虫,包括花花肠子。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进城的时候刚刚过了小雪,支离破碎的城墙已经修缮了不少垛口,因为入冬而停止了一切工程。崭新的白石头堆叠在黑漆漆的烧痕上,露出里头的草铺和木架子,像是一个被撕去了皮肤的将死之人。明月楼上的那株大树没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大大的铜钟。它那么扎眼,以至于谢源不得不停下车马,惊异地赞叹它。但是赞叹了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太对头:“它好像在……在升高?”
  龙夜吟打了个手势,五千骑军老老实实地闭嘴,以让他们上峰的心上人清晰地听清城墙上的劳动号子。那些劳动号子还滚着呼吸后的白气。在这样的节奏下那口大铜钟像是个醉鬼,晃晃悠悠地上升,简直要勾上翻滚的云层才住手。
  龙夜吟面对谢源疑惑的眼神只能耸耸肩,肩甲硁硁作响,这两者都让他无能为力,继而觉得很没面子。他本来不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如果你在沙海里讨生活,除了兄弟哥们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人,见到了也千方百计留下彪悍的印象,好堂而皇之地占有他们的利润,你也一定不是很在意面子不面子的事情。但是现在不一样,谢源让事情变得比较棘手。龙头头的确想过不这么要面子的手段,比如说直接把他按倒,剥光,这样那样,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羞耻心还未进化到完全死透的地步。
  龙头头的念头在羞耻心上一滑,就滑到了回忆里。他想起来,在谢家,陆铭也从来不给予任何有建设意义的意见,他只是照办。于是他便轻呼一声充满感情的“哦”,尾音上扬,表示他与谢源有着相同的心情。事实上他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这世界上从古至今都不会有龙夜吟这样的统治者,他旷古烁今的不负责任就像……就像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东西。
  有一个人解答了他们的疑问,那是匆匆跑出来迎人的秦煜。他像颗埋伏在冬雪中的炮弹,或是一条闻到了肉骨头味道的沙皮犬,谢源觉得不论是他,还是他的那匹马,都极有可能在高速行进中达到各部分自动解体的效果。
  他勒马在谢源身前,带着浓烈到几乎有行进阻力的敌意。
  “那是在干什么?”谢源带着好奇问,一半时对着那份敌意去的。
  少年挺挺胸:“那是新立的法规,我下令把它弄成大铜钟,这样人人都能看到!”
  “哦,”谢源寡淡地应,“撤掉。”
  那是他在西凉城里迅速成长为一个好逸恶劳的有闲阶级的开始。
 
  一八〇、法礼之辩
  
  但是在当时当地,这一切所引发的后果不过是让秦煜的敌意无限暴涨,以至于他下马,捡了颗雪球,骂骂咧咧地朝谢源丢了过来。骂得还相当不好听。谢源甫一出山就受到这种待遇,不小心又受了惊吓,结果以他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积雪,都呲呲地冒着气泡融化了。离他最近的龙头头还不得已解下了盔甲,否则大概会变成一只烤熟了的硬壳虾。即使如此他的头发还是烧焦了一些。
  秦煜张大了嘴巴:“这……他练了什么邪功?”
  “这是世袭。”谢源友好地解释,“我只在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才会露一手。”
  “泥威胁窝!”秦煜不可思议地倒退三步,“泥居然威胁窝!泥威胁窝窝也不会把大钟撤掉的!窝辛辛苦苦忙活了三个月!”
  谢源把他拉上马车,徐徐往城中走:“不不不,威胁那种不体面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用在秦公子身上。我刚才的意思仅仅是,我是否能够建议你改变一下措辞,将其重点从具体的事例转移到抽象的概念上,当然了又不至于削弱主题上的完整性……”
  “窝听不懂!”秦煜很老实地嚷嚷,“再说泥都没有看过窝鼓捣了啥!”
  谢源笑起来,像那个挂在卢浮宫里头的著名女人一样,面容都裹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雾气:“当然,当然,不过八九不离十。”
  “撤了吧。”龙头头接话,“听话。”
  “君侯!”
  龙头头摇摇头,表示此事不再异议。
  秦煜很生气地不再与他们说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丝毫没有胜算,于是完全不顾马车正在奔行,矫捷地跳了下去,像是一条穿行在车流里的泥鳅,还差点撞上龙夜吟的马腿。龙夜吟向谢源解释说,他出门的时候,把城中诸事物交给了秦煜和那位老先生,毕竟秦煜是王域直接任命的国相。大概他们觉得西凉城里该有一套新的法律,毕竟老的那些早已都烧光了。
  “那些律法公文都在文庙的石舫里,当时没人顾得上,后来整理出来的都是些烧焦了的灰烬。”龙头头沉吟,“他还曾经写信给我说,他打算城门立木,就是那个什么……变法的……”
  谢源啧啧啧几声,“他的打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已经这么着了?”
  龙头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样的冬天,他除了铠甲就是一身粗布单衣,谢源看着都冷,将大氅脱于他。龙头头披着谢源的大氅,愈发顾盼自雄起来,街边的老百姓在风雪里忙着起屋,望见君侯领着龙骑军进城,都退让到了一边。北风一飘,什么富态都遮掩了,只留下黑漆漆的墙面,和躲在屋檐下警惕四张的眼睛。过了青衣江,境况稍好些。谢源注意到城北有一大片清理出来的地基,想来是在营造宫室。一行人回了诺城,安顿兵马,自是不提。
  晚上的时候龙夜吟问谢源,为何立法不可为:“这样人人都能看见,公平。”
  谢源道:“法家开源于春秋战国,那一套跟现在所行是完全相悖而驰的。你想用那一套么?如果是那样,你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将人情世故诉诸律法,律法就必须极其细致,此外还要严刑峻法。但这其实是挤兑你的。你想想,你之所以为西凉侯,是因为律法如此规定么?是因为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世世代代都在这里保护城池,积累权威。你有名声,大家服你,这才是你的合法性。你之所以为西凉侯是因为传统,知道么?是因为尊卑贵贱、长幼亲疏这一套!绝对不是因为法律。你不能自掘坟墓,把自己的合法性完全推向与法家所言的权谋之术,那样实在是……一点都不神圣。”
  龙夜吟消化了一下,谨慎道:“我之所以为西凉侯是因为我有龙骑军。”
  谢源挥挥手:“那是最基本的,根本不算什么。暴力机构即国家,谁家的君侯没有军队?就你有?”
  龙夜吟闭嘴。
  “法家有很严重的一个问题,它内里的、隐性的系统是有缺陷的,在教化上不能服众。礼治建构的是差序格局,所有人在这个社会关系网里的位置都独一无二,就像你父亲是西凉的主人,你又是嫡长子,这就是唯一的、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容置喙。这样才上下有序。但是法治的一赏一刑,就是要淡化这种独一无二,所有人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上位者与低位者一道受法的制约,那算什么?这是让民有争心!所有传统的权力秩序和血缘秩序都会被颠覆。你以为,为何陈胜吴广敢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是有秦在先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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