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门的是,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象牙十字架忽然掉了,民夫没看见,一脚踢开了,保禄忙去拾,又被其他人踢开,如此几番,终于捡起来时,面前站着一个胡须花白、瘦骨嶙峋的西洋人,佝偻着腰,背着一只小包袱,吃力地拄着一根拐杖,眼睛里一层灰色的阴翳,急促喘着气,正小心地一阶一阶下梯板。保禄看他有些面熟,他看着保禄也发了呆。
保禄咽了口唾沫,嘴巴里迸出话来:“汤——”一瞬间又卡住了,“先生!”那人眼睛里的阴翳消失了,现出亮光来,苍白憔悴的脸上现出无比欣喜的笑容:“保禄?是你吗保禄!”
两人紧紧相拥,往来扛箱子的民夫大声抱怨:“让开!让开!”保禄扶着汤普照下了梯板,将自己的行李也搬下来,租了顶轿子,和汤普照一起回到了教堂。金松客看着这对父子,惊讶得用佛郎机语乱叫,上前紧紧握住汤普照的双手,看着保禄道:“是我做梦呢?这么快把汤兄接了回来?”
保禄笑着解释了,金松客也很欢喜,收拾了客房,让二人安歇。汤普照洗了脸,疲惫得站不住,歪在椅子里哼哧哼哧捯气儿,细看,脸上没了一丝肉,两腮和眼窝深深陷了下去。保禄一头跪在汤普照膝下,抱着他的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原来汤普照苦等不到保禄的回信,决定重返中国,临死前再见保禄一面,哪怕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强撑着病体,在一个教民的帮助下上了船,在海上的几个月,他数次陷入膏肓,在鬼门关徘徊,夜以继日地祈祷,也许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帝,身体竟然挺了过来,还有好转的迹象,能起身走几步路了。
“都是天主的安排,你上船,我下船,就差那么一点,咱们就错过了,你真要随船走了,那真是……”汤普照哽咽了,两行老泪滚了下来。保禄抚摸着那个象牙十字架笑道:“这个十字架还是先生当年临走前送给我的,今日多亏了它,又见到先生,真是险,差点就错过了!”保禄脸红了起来,垂头闷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喊了出来:“父亲……”
汤普照咯咯笑了:“好孩子,还是叫我先生,或者老叔罢,不必讲究口头上的规矩。你陶先生都好吗?这些年,全靠他照顾你。葛理天先生对你怎么样?他的学问极好,希望你学到了不少知识。”
父子俩亲密相聚了半个月,汤普照的病情急转直下,金松客请了西洋大夫来看,大夫束手无策:“这种病情,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临死前,汤普照眼巴巴地望着保禄,满脸微笑,说了几句话,就死去了。按照天主教的仪式给父亲下了葬,保禄伤心欲绝,也茫然无措,不知今后如何。金松客要他留在澳门,帮忙处理教会的事务,继续钻研各项西洋学问。澳门是中国教区的大营,西洋的学者、书籍、仪器应有尽有,保禄同意了。和父亲的重逢,让他重树对天主的信仰——那只十字架在那个时机掉下去,这纯然是上帝的旨意。
在澳门的数年,保禄得到许多传教士的指点,葛理天为他打下的西学底子很牢,许多学问触类旁通,很快,他就成了耶稣会中国教区里有名的年轻学者,尤其精于算学和天文学,因为澳门有佛郎机军队驻扎,他还学习了火炮火枪的原理,并练就了不错的枪法。
今年初,他和几名传教士协作,预测八月初一会发生日食,又经过精密计算,发现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大片地区可以观测到此次日食。早在明末时,利玛窦就计算出南京、苏州、扬州等地的纬度,其中,苏州的纬度是三十四点五度,但这一带的经度却很含糊,因为测量经度需要日月食的精确数据,只能看天行事。
一同工作的传教士知道保禄在苏州生活过多年,鼓励他北上苏州,观测八月初一的日食,记录数据,来算定这一区域具体的坐标。离开多年,保禄也思念陶铭心、阿难等人,过去的芥蒂,已在岁月的消磨中化为云烟,再说,他也惦记青凤,她现在应该和刘雨禾成亲了,或许已经有了几个孩子。
初夏,保禄收拾行囊北上,先到了南京,造访了几个传教士,他们有一批在南京北极阁天文台观测天象记录下来的数据,保禄为他们整理了数日,解决了一些疑问,修理了路上摔坏的用来观测日食的仪器。到达苏州,已是六月下旬。在城中的客店刚住下,就听到人们议论青凤杀人的案子,于是,便有了之后的所有事。
听完保禄的讲述,阿难长叹:“天意,都是天意啊!”
第45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救下青凤,保禄留在苏州。此次北上,除了观测日食,他还有个没有跟任何人讲的目的:寻找自己的母亲。当初看到汤普照的来信,得知自己的父亲并非什么西洋来华的商人,而是自己从小跟随的汤老叔,保禄的震惊难以言喻,而随之他也有了一个新问题:汤普照是父亲,那么,母亲是谁?
在澳门与汤普照重逢后,保禄总想问他,却又不好开口。在汤普照弥留之际,保禄泪眼涟涟,纠结半晌,终于将那个深埋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我娘是谁?叫什么?长什么样?”汤普照紧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透露出一些信息:广州一个财主家的丫鬟,姓胡,主人给起名叫春梅,个子娇小,长相甜美,比他小整整十二岁,如今若活着,得五十整了。“她呀,爱抽旱烟,烟不离嘴,身上有烟味儿。”说完,汤普照便断了气,嘴角带着笑。
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和大概的样貌,总比大海捞针容易些,保禄拜托在广州的传教士朋友打听,有教民说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妇人,但很早前就离开了广州,不知去了何处。保禄身在苏州,也不知道该怎么入手寻找,总不能去街上逢人便问,正一时无措,恰好接到澳门教会的来信。教会命他将葛理天留下的苏州教务重新收拾起来,为这里的教民服务,教会会定期寄来银钱,供他传教和生活。
乾隆三十六年时,天主教发生大变动,西洋教皇下令解散了耶稣会——在华传教士多属这个教派,乾隆三十八年时,中国的耶稣会也被取缔,不过这些教会内部的派系争斗对在华传教士的影响不大,耶稣会没了,传教士还是传教士,依然以传播天主教为最重要的使命。保禄北上时,澳门几个教派之间正斗得厉害,他也不想回去蹚浑水。
城内的教堂还在,这处房产是葛理天当年买下的,后来他下落不明,一家贫困无产的教民就暂住进来。门口没有了那只铁十字架——禁教的风声时紧时松,教民不敢张扬,只在正堂里秘密设了个祭坛,每个月举办四次礼拜。
教民还记得保禄,如今重逢,喜出望外。保禄这些年精研教义,在教堂开了几场讲经会,受到教民的热烈拥护。保禄趁机向他们打听一位叫“胡春梅”的五十上下的妇人,可惜无人知晓。为了引起教民的重视,保禄说这位胡春梅是圣母玛利亚身边的一位天使转世,找到这个妇人,是一件大功德,果然,教民踊跃积极地四处打听。
此后,保禄便住在教堂,由那家教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处理教务之外,保禄依旧孜孜不倦地钻研各种西洋学问。阿难常来看望他,两人时不时去陶铭心家坐坐,如此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偶尔想起青凤,还会有些伤感,他禁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不能和青凤在一起,自己才选择做了传教士?传教士不能结婚,不能有爱情,反过来也强迫自己不再痴恋青凤。
这天,保禄看望一个病重的教民,听他忏悔了一下午,傍晚时才回教堂。经过一座小桥时,栏杆边靠着一个披斗篷、戴瓜皮帽的人,轻声笑道:“汤神父,你好吗?”保禄扭头一看,竟是葛理天,他长胖了好多,胡子花白,戴着一副银脚水晶眼镜,在夕阳下映出彩光。“葛先生!”保禄热情地拉住他的手,“你这些年去哪了?”葛理天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回到教堂,葛理天四处看了看,感慨不已。住在教堂的老夫妇见到葛理天,也很激动,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为他洗尘。保禄忍不住问:“多年前八卦教在北京造反的事,我听陶先生说,您也参与了?事败后,官府没有追捕先生么?这些年在哪里躲避?”
“就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躲避。”葛理天微笑道,“我如今在钦天监任职,帮皇上看星象、算吉凶,偶尔也修修宫里的钟表、八音盒、天文仪器,给皇上造些新奇的玩意儿。”
乾隆六十大寿那年,薛神医背叛八卦教,向朝廷告密,八卦教诸好汉在畅春园外遭到官兵伏击,刘稻子被俘自杀,月清下落不明,葛理天当时没有在现场,在钦天监和几位西洋传教士鼓捣火龙祥瑞。事发后,薛神医列出同犯名单,其中就包括葛理天。危难关头,时任钦天监监正的西洋人刘松龄,把葛理天藏在宣武门大教堂的密室内——这密室是传教士私修的,用来藏匿传教的书籍和一些仪轨法器,外人不知。
躲了几天,听到消息,薛神医率兵在通州抓捕八卦教余党,夜里熟睡中,被自己的表妹、曾经的情人孙兰仙杀死,喉咙被割开,眼睛被剜下,满床的血。孙兰仙在墙上留了字:“背信弃义,天理难容”,最后还署了大名。薛神医的尸体早上才被人发现,官兵到处缉捕,早已不见孙兰仙的踪影。
相似小说推荐
-
名侦探修炼手册 (肥瓜) 起点VIP2021.8.18完结 30W收藏120.21万字 7.23万总推荐请谨记,永远不要去挖掘那些未被解开的谜题。因为你永...
-
深藏于骨 [出版] (赵婧怡) 新星出版社本格推理与社会派的精彩结合神秘的快递,引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相距十几年被埋葬的三具尸体,背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