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准备离开,这天就像破了窟窿,哗啦啦下起大雨来,雷鸣电闪,刚过中午时分,已经黑得如同深夜。那雨似是一串串小斧子,砸到地上啪啪响。香客们聚在山门里、走廊上、大殿中躲雨,好一会儿,天才亮了一些,雨势却丝毫未减,甚至有渐大的意思。素云发愁:“这可如何是好!”老妈子笑道:“奶奶耐心等着吧,没别的法子。”
雨下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稍小些,天色重新亮起来,但寺门前的沟渠早已泛滥,加上藏鼎山上流下来的山洪,将眼前一片弄得汪洋似的,还是走不得。和尚们端来茶水和馒头给众人吃,两个老妈子和几个婆子抢馒头打了起来,扯得头发都散了,满口脏话,素云呵斥老妈子也不管用,还是一个老僧出来劝架:“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污言秽语的不怕报应!”
素云烦躁得不行,让小樱桃去找轿夫:“给你们二两银子,抬我们回城。”轿夫冷笑道:“给二百两也干不得,你瞧瞧这大水,抬轿子去东海龙宫么!”无法,只能等水退去。山门里挤满了香客,浓烈的酸臭味激得素云反胃,有个年轻和尚自称方丈大弟子,看素云尊贵,请她去茶室休息,还熏了一把香:“那些人臭,太太委屈了。”素云羞得也不答言。
眼看天晚了,雨依旧不停,素云坐不住,又回到山门看水势。几个会洑水的农夫想出一门生意:背人到远处的高地上,收银三钱,没银子给铜钱也可以,先交钱,再渡水。几个婆子急着回家做饭,忍痛给了钱,趴在农夫身上下了水。年纪轻的婆娘都不好意思:“趴在汉子背上,这成什么了!我们当家的要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又过了一会儿,到底耐不住等候,这些婆娘连同轿夫一个个都叫人背过去了,只剩下素云一行。几个农夫涎皮赖脸地看着她:“这位少奶奶,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水也退不下去,再不走,家里老爷不急的么?”素云啐了他们一口,背过身去。
两个老妈子晚上约了赌局,急得不行,劝素云:“奶奶,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这么着过去吧!”素云急道:“胡说!那些女人都是村婆子,她们不要脸面,咱们也不要么!”小樱桃也说:“就是!瞧他们脏兮兮的,这水也脏兮兮的,我才不要过去!”素云让小樱桃去问僧人,寺里可有船只,僧人回话说:“谁家寺庙里放着船呢?普度众生也不用船呀!”素云彻底无法了。
老妈子阴阳怪调地抱怨,僵持了一会儿,素云对老妈子道:“这么着,你们过去,回城给大爷带句话,让他赶紧派人来接我。”两个老妈子得了特赦一般,让素云给了钱,猴儿一样扑在农夫背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过去了。又呆等了一个时辰,寺里暮钟都响了,雨反而又大了起来。小樱桃叹道:“看来今天回不去了,咱们在寺里过夜吧。”这时,那个年轻和尚又过来了:“夫人,时候不早了,若有意留宿,小僧这就去禀过方丈,给夫人安排客房。”
素云不说话,小樱桃看她的意思是默许了,便道:“我们是元和县县父母的家眷。你去跟方丈说,安排一间最整洁的客房,被褥器皿全换新的,我们给房钱。”和尚去了一会儿,回来道:“方丈允了,吩咐把珈蓝殿旁边的一间客房给夫人住,那客房平时没人,专门给外地的高僧来挂单时预备的,离僧寮也远,没有杂人,夫人可以放心。”
小樱桃挽着素云的胳膊跟这和尚前去客房,问他:“你法号叫什么?”和尚道:“小僧法号缘冲,是方丈的大弟子。”小樱桃又问:“你多大岁数了?几岁出的家?哪里人?”缘冲笑着一一答了。到了客房,房内确实整洁,被褥也是新的,一座小泥炉生了火,烘着一壶茶。缘冲安置妥当,便退出去了。
素云“哎哟”一声,坐在一只蒲团上:“站了大半天,腿都要断了。好樱桃,过来给我捶捶。”小樱桃蹲下来给她捶腿,笑道:“奶奶,那个小和尚长得好俊秀,对比起来,咱们大爷就是个生面团子。”素云戳了她额头一下:“小妮子,怎么,你想让他还俗娶了你?”小樱桃咯咯笑了,轻叹道:“奶奶还是这样好。”
素云问:“哪样好?”小樱桃道:“轻松点儿,说说玩笑,奶奶平时太抑郁了,不抑郁的时候吧,又太正经了。”素云扑哧笑了:“咱们做女儿的,规矩本来就多呀。”小樱桃道:“昨儿个我瞅见奶奶的爹了,皱着个眉头,凶巴巴的,一看就是爱立规矩的人。”素云道:“我爹倒也不凶,我记得小时候他可爱说笑了。后来他遭了难,就变得很拘谨。他每天读书,想的都是天地圣人什么的,和咱们不一样,他给自己立的规矩更多。”
主仆两个聊着,缘冲又敲门,来送晚饭。一碟香油拌豆腐干,一碟韭黄炒木耳,一碗清炒藕片,一碗蘑菇烩芦笋,还有一大盘霉干菜馅儿的包子、两碗莲子粥,另有一些糕点。看着满桌鲜菜,素云极是感激,对缘冲行礼:“多谢小师父盛情。”缘冲笑道:“夫人吃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估计这水就退下去了。”
素云吃完,小樱桃将剩下的饭菜吃了个精光。素云笑她:“你上辈子是牛么?怎么跟我妹子一样能吃!”小樱桃舔着嘴道:“我哪比得过二小姐!这寺里的伙食倒很好,比咱们在家吃的强,刘奶奶欺负奶奶脾气好,给咱们吃的跟猪食一样。”素云道:“她比我大两岁,娘家又有势力,咱们只能忍她。”
天大黑了,雨也停了,主仆两个收拾睡觉。小樱桃伺候了一天,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素云有择床的毛病,换个地方睡就失眠,只能闭着眼静静躺着,耳听着雨水从房檐上滴滴答答地掉落,一阵阵的蛙鸣高一阵,低一阵,她想起小时候在南京,家外就是秦淮河,入夏的时候也有蛙声,她躺在母亲的怀里,恍惚间总以为蛙声是从娘肚子里传出来的。
夜长,却没有睡意。素云忽然想如厕,房中什么都不缺,独独没有溺器,看小樱桃睡得死沉,不忍叫醒她去找,只得轻轻起身,来到外面。月亮出来了,今天十五,月亮圆亮如镜,庭院中一片片水,倒映出一片片月。素云想找个暗处,记得珈蓝殿西侧有一片竹林,便下了回廊,顺着卵石砌就的小路溜过去,还好月光明亮,她也不甚害怕。竹林里黑黢黢的,她实在忍不住,迅速提起裙子,褪下中裤,解了手,整理好衣裳,在池子里洗了洗手。
折过来,发现有巡夜的和尚往珈蓝殿去了,她怕碰见,便从观音殿后面绕过去,瞧见这里有间屋子亮着灯,里面几个人在说话,还好窗子高,她垂着头速速过去,忽然听到“陶铭心”三个字,立刻站住了脚——有人在说爹的名字?
窗户开了条缝,素云踮着脚往里面看了看:一个壮实的大和尚,今天见过,是本寺方丈月清,还有两个须发皓白的老者,穿着宽大的长袍,头上盘着发髻,戴着方巾,也不像道士。三人坐在蒲团上,围着一张茶几,在看一张黄纸。
月清指着纸上道:“我知道乔陈如在做这差事,当初他还想让我帮手,我装作不懂,拒绝了,他就找了任弗届。有次,我在他书房里发现了一本花名册,偷偷抄下来了,江南共有十八人,这些人里头,除了陶铭心,其他都是些愚蠢混沌的凡夫俗子。”
一个老者问:“这个陶铭心是什么来头?”月清道:“他是明末才子张岱的后人,曾是南京的大财主,如今落魄了,在三棵柳村教村塾,性格方正,有些酸腐气。这些都不稀罕,厉害的是——”月清探出身子,悄声道,“他的命极硬——二位不知,他本名叫张慕宗,当年犯了死罪,在地下的棺材里躲了七八天,竟然活下来了。禹民兄弟和他有交情,知道这段秘密。”
一个老者惊叹:“还有这种奇闻!当年你们寺里的那个江澈和尚,也玩了个地下藏身的把戏。”月清笑道:“那是我的亲叔,生了重病,自愿献身,想临死前给咱们赚些本钱。以后成了事,我要给他立个大碑!藏在地下的法子,就是跟这个陶铭心学的。”
另一个老者道:“听起来,这个陶铭心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咱们要的人,要么图他有钱,能助起兵大事,比如老兄你;要么图他的本事,可以冲锋陷阵,比如刘稻子;要么图其有谋略,可以运筹帷幄,比如我家兄弟。这个陶铭心,能图他个什么?拉拢他有何用?”
月清微笑道:“他没钱,也没本事,谋略或许有些,但也算不上大才。不过我不图他这些,我图的是别人没有独他有的东西。”两个老者问:“那是什么?”月清道:“他的经历。”两个老者不解,月清来到窗边,往外扫了扫,素云赶紧伏低身子。
月清继续道:“乾隆老贼迫害的人有许多,但没人比他的仇恨更深。他这么多年的生活,全都是假的,将来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他真相,不怕他不为咱们效命。后年是老贼六十大寿,我听乔陈如说了,老贼准备请天下同生日者到京赴宴。到时候,就让陶铭心刺杀老贼。老贼一死,天下必定大乱,我们各地的兄弟趁机举事,大功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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