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推托着,说:“家里还有呢,我吃不完,胃口没你们年轻人好。”
宋迎秋把果篮也放到母亲那边,说:“那就送给你的其他朋友吧,在我这里放久了也要放坏的。”
果篮里都是葡萄,她不喜欢吃葡萄,从小就不喜欢,但母亲似乎从来没意识到,她也就没刻意提。
母亲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
宋迎秋从抽屉里拿出几张陵园的宣传单,摆在桌上,说:“朋友给我介绍了几个陵园,我回头找时间都去看一下。你可以先看看宣传单。”
母亲随便翻了翻。
“嗯,你决定就行,我看着都差不多,我也不懂。”
只看宣传单的确看不出什么,宋迎秋这么说只是想探探母亲的口风,看看母亲会不会想和她一起去实地看。听到这样的回应,她便知道母亲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上心。
“嗯,那等我找时间去看看再说吧。”她尽量不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想和警察说一下。上次警察不是去过家里了,留联系方式了吗?”宋迎秋一边收拾着陵园的宣传单,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整理的过程中她还故意将门口捡到的“花语”的宣传单放到最上面,并且露出有马雪莹照片的部分。之后她偷偷地观察着母亲。
然而,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愣了几秒,问道:“你找警察干嘛,你知道什么吗?”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爸失踪之前,我好像在家门口见过一个奇怪的人……”
母亲露出困惑的表情,宋迎秋不知那表情有何深意,不过母亲没说什么,告诉了她刑警留下的电话。
母亲不常来这里,一来是因为离家比较远,二来也是房间太小,还是和别人合租,多有不便。母女俩也没什么可聊的,宋迎秋问了问母亲的身体状况,又说了说自己最近的工作后,屋子就被略显尴尬的沉默所笼罩。
沉默中,一阵细小而微妙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又来了……宋迎秋不快地皱起眉头。轻微的痛苦呻吟声透过隔音效果极差的墙壁传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明显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不是屋子里进老鼠了?”
“不会吧,我这里挺干净的,可能就是下水道的下水声,没事的。”
母亲皱起了眉头,坚持道:“那下次我给你买几包驱虫药,你回家的时候拿上。”
宋迎秋点点头,看了看窗外,说:“妈,不早了。我送你去地铁站吧。”
母亲听懂了她的意思,跟着站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宋迎秋和母亲并排走在连通小区后门的小路上,这么走是去地铁站最近的路。她在心里回忆着上一次和母亲这样并排走夜路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一般,突然喃喃地说道:“咱们俩多久没一起出门了?”
这是最奇怪的,明明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淡漠,但有时候她还是会产生与母亲有某种联结的感觉。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有灵犀吗?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或是关系的疏远而消失。就像现在这样,她想到了什么,母亲就突然问起同样的事情。或是她心情沮丧的时候,母亲就像有了感应一样,来问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
但是她和生父之间就没有这种神秘的“联结感”。哪怕是对方出车祸那天,她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晚上就像平常一样写作业,之后接到电话才知道出了事。
宋迎秋的思绪正四处飘散,听见母亲突然问了一句:“你没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嗯?”被猛地从回忆中扯回来,原本就有些心虚的她,不禁不知所措了起来。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
“我能有什么事呢……”她强装笑脸回道。
“我能感觉出来,你肯定心里有事儿。”
宋迎秋的心里紧了一下。又是那种联结吗?
走到地铁站,她把果篮和装了点心的袋子往母亲手里一塞,调头就走。
母亲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会不会是对自己的计划有所察觉?应该不会。到目前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会牵扯到母亲。而且刚才特意把印有马雪莹照片的宣传单给母亲看,母亲也没有任何反应,这也能说明母亲对她打算做的事情并无察觉。
那么,大概就是直觉吧。
母亲一直是靠直觉来进行判断的。小时候就是,一旦母亲的心里有了判断,就不会再向她进行确认了。
宋迎秋突然想起小学时的一次春游。
班里组织大家一起去东阳市的公园春游,每个人要交十元钱的活动费,包含公园门票和午餐。她刚开口,母亲就拒绝了。
“十块?春游嘛,不就是去玩的。别去了,在家学习吧。我手里没钱。”正切菜的母亲手上没停,头也不回地说道。
宋迎秋抿了抿嘴。她知道家里条件不好,平时都不参加班级组织的需要付钱的活动。但是这一次去的那个公园刚刚引入了一些游乐设施,她听去过的同学说有过山车、海盗船等好玩的项目。虽然要玩那些项目还要单独花钱,但对她来说,哪怕只是进去看一眼这些以往只在电视里见过的东西,也会像做梦一样快乐。
第二天班主任收钱时,她又像以往那样小声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事去不了”。老师看了她一眼,就去收下一个同学的钱了。原本这样的一天会像她生命中许多普通的一天一样,带着淡淡的失落感结束。然而,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捡到了一张十元的纸币。她带着钱去旁边的小卖部问了问,小卖部的老板说没听说有人丢钱。她又拿着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天都快黑了也没等到任何人。最后,她将这十元钱装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春游那天,她带着这十块钱去了。老师疑惑地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
“家里给的。”
她随口撒了个谎。也许是觉得说出是在马路上捡的更加丢人吧。
老师没说什么,让她上了大巴。一路上,同学们都以奇怪的眼神盯着她,就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次的春游队伍中。
到了公园,她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同学们都拿着家长额外给的零花钱,要么去玩过山车、小火车、旋转木马,要么就是在小吃摊上买烤肠或者棉花糖吃。她产生了一种“我并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眼巴巴地看着,甚至开始后悔。还不如用那十块钱买本书呢……
那天回到家以后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正准备做习题,却撞上了母亲冰冷的视线。
“你从哪里弄的钱?”
一时间她都没反应过来。
母亲继续逼问道:“到底哪里来的?你们班主任刚刚打电话过来了,问我给没给你钱。”
她瞬间明白了,老师看她的眼神,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她都明白了。
“回家路上捡的。”她小声答道。
“你当我们是傻子吗?”母亲的脸色难看极了,一把将手里的搓衣板摔到了地上,放在地上的洗衣盆被打翻了,带着白色泡沫的水流到地上,漫延到她脚下。
“真的是我捡的……”恐惧感涌上来,包裹全身,那是一种极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她感到心脏绞痛,害怕自己马上就晕倒了。
母亲像发了疯一般,捡起搓衣板,突然打到了她的背上。
“你撒谎!”耳边传来尖叫声,与母亲平时透露出的安静、懦弱的气息完全不同。父亲在家时母亲甚至不会大声说话,只有母女二人独处时她才会偶尔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就像被压抑久了,需要个出口来发泄一般。
搓衣板又打到了她的腿上,但奇怪的是疼痛感并不强烈。最初的疼痛过后,她只觉得皮肤发麻,随后肉体上的痛感被心理上的恐惧所取代,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
她站在母亲面前,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母亲依然盯着她,大声质问:“你从哪儿偷的钱?”
宋迎秋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知道这件事又会变成上次班长冤枉她没交作业时那样,她永远也解释不清楚。
母亲没有理她,走进厨房开始切菜。咚咚,咚咚……那单调的声音仿佛把时间都拉长了。
她笨拙地蹲下身去收拾被打翻的洗衣盆,那天正好是生理期,触碰到凉水的手像失去了感觉一样。洗衣盆里的衣服滴着水,把她的衣服也弄湿了。
母亲一直没理她,就在厨房里忙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生父回来了,看着地上的一片狼籍,大声问道:“怎么了?”
母亲马上从厨房出来,语气轻柔地说:“老师打来电话,说她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十块钱,参加春游去公园玩了。你看看你钱包里有没有少钱。”
母亲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灵魂突然从躯壳里消失了。她声音很轻,语气唯唯诺诺的。
“哦。”生父打开钱包看了看,“没少啊。那偷的不是我们家里的钱啊,无所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