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省医院急诊大楼手术室门外聚集着很多人。
古川有些恍惚,他记得上次坐在省医院急诊手术室门外是十三年前。那天门外有很多人,自己坐在人群中,惶恐又无助地看着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当时十四岁的古川心里明白,坐在这里的这些人,其实都与手术室里的那人无关,有关的只有自己。因为躺在里面的是自己的父亲。
今天是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日,古川再次坐在省医院手术室门外,身边同样有很多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人群中他看到了刘茂文的妻儿。男孩穿着校服,脸上残留泪痕,坐在母亲身边不停地掰着手指头,书包就扔在身旁。古川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的自己在手术室外等待父亲时焦虑又无助的样子。这幅场景像极了那时,结局已然在目。古川低下了头,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古川在车祸现场目睹了刘茂文的伤情,也知道等待大家的消息是什么。当手术室大门打开时,众人围了上去,古川却借机离开了人群。他脸上缠着绷带,左手打着石膏,踉踉跄跄地走在医院急诊大楼的楼道里。远远地,他听见手术室门前的痛哭声,于是加快脚步,似乎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走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时古川迅速闪了进去,钻进一个没人的隔间,从里面把门反锁上。门锁落下的一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起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面包车驾驶员当场死亡,纵使医院方面对刘茂文进行了全力抢救,南安市局领导也向医院传达了“不惜一切代价”的指示,但最终未能挽回刘茂文的生命。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刘茂文医治无效离世,享年四十三岁。
“姬广华的事,保密。”这是刘茂文留给古川的最后一句话。古川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甚至暗示着自己犯下的一个巨大错误。那是什么呢?古川拼命想理出个头绪,但是撞击后的眩晕感依旧强烈,越是想,脑子里越是一团乱麻。
手机又响了,是谢金打来的电话。
“我刚和你阿姨一起来医院了。你怎么样了?伤得严不严重?”
古川说:“我没事,可刘茂文……”
“唉,刘茂文我知道,他当年还是找关系进的警队,真是没想到啊。这么多年他老婆一直没工作,全靠他的工资养活……大家都不容易。你现在在哪里?”
古川怔了一下,他不想告诉谢金自己躲在洗手间哭,只好说:“待会儿我去找你。”
见到谢金时,古川才发现,不仅他们夫妻俩都来了医院,自己的母亲也到了。看到儿子满脸伤痕,母亲自然是心疼又生气,一边查看伤情一边埋怨古川不小心。谢金则怜爱地看着古川,让妻子赶紧给相熟的朋友打电话要一种专门治疗疤痕的药膏。
“这孩子还没结婚呢,破了相咋行?”
然后谢金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十万块钱,让妻子和旁边的民警一起去送给刘茂文的妻子,好歹应应急。
趁着大家拿着那张卡推推让让,谢金把古川拉到一边,问他:“姬广华呢?”
“移交了。”古川回答。车祸发生后,他就把姬广华移交给了新城北路派出所。
“移交给陈梦龙?”谢金急了,古川很少看到他这样失态,“孩子啊,你怎么这么糊涂!”
“不是移交给他,他去了火车站……”古川还有点儿恍恍惚惚,这时他想起来一件事,不由得低呼一声,“不好!”
“怎么?”
“姬广华的手机……”
手机是火车站辅警交给古川的,上车后古川把它放在了车子扶手箱里。车祸发生后他急着查看姬广华和刘茂文的伤势,忘了手机的事情。后来三台车都被拖去了修理厂,古川则一直待在医院。
“赶紧拿回来,那是关键证据!是不是在机关汽修厂?你歇着,我去给你找。”听说手机落在车上,谢金立刻要去修理厂。古川心里没底,决定一起去。但两人刚走到急诊大楼门口,迎面遇到南安市局政治部副主任。他着急拉谢金谈助困基金资助刘茂文遗孀的事情,谢金无奈,只好把自己的车钥匙交给古川,让他先去。
“记住,拿到手机一定要立刻交给纪委或督察支队。”临走时,谢金嘱咐道。古川点点头。
4
来到机关汽修厂时,古川看到自己的车子已经停在车间维修,几位修车工正在上手收拾。汽修厂老板认得古川,两人寒暄几句,古川便去车上取了手机。
姬广华的手机安然无恙地躺在扶手箱里,古川拿上手机准备离开,抬眼看见陈梦龙那辆蓝色高尔夫依旧停在修理厂车位上。他问老板:“陈警官的车咋处理?”老板看了一眼,说:“撞成这样已经没了维修价值,只能报废了。你真是命大啊,如果不是这辆车在旁边扛着,你现在至少是个重伤。”老板问起陈梦龙的伤势,古川说开车的是刘茂文。老板还想问别的,但古川不想跟他聊太多车祸的事情,既然已经拿到了手机,便准备离开。
汽修厂老板送古川出门时,一名修车工突然喊住了古川。
“古警官,有个东西给你看一下!”
说话间修车工已经跑到眼前,手里拿着一个火柴盒模样的东西问古川:“这是从车子副驾驶座椅下面找到的,好像出了点儿问题,还要装回去吗?”
古川看这东西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问修车师傅这是什么,修车师笑笑说:“还能是什么?GPS定位器呗。”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车上呢?
古川首先想到了公安局技术部门。局里曾经发生过民警被纪律部门监控的案例,但古川觉得自己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不会得到此等待遇。此外,古川也见过官方的密录设备,与自己车上的GPS截然不同。
修车师傅现场拆解了这个GPS,查看一番后说看做工应该是民用的,盒子用不干胶粘在副驾驶座椅底部靠后的位置,应该是从座位后面装上的。这个GPS使用自带电池供电,可以待机一个月左右,依靠内置电话卡不间断发射信号。
“东西不专业,装得也很仓促。如果是专业人员安装的话,一般会和车上的线路相连,那样可以用很久……反正不太像是你们的人弄的。”修车师傅说。
若不是纪律部门安装的定位,那问题就严重了。古川问修车师傅,能不能看出这个定位在自己车上装了多久?修车师傅摆弄了一会儿,告诉古川从电池的剩余电量看,这东西大概已经在古川车上放置了一周左右。
古川立刻开始回忆,上周自己一直在城中村寻找姬广华的摩托车,所以坐过自己车子的人其实不多。
“古警官,通知反恐那边吧。”维修厂老板建议。南安市局反恐部门专门负责处理类似事件,机关汽修厂常年负责维护南安市各机关单位的公务车辆,定期接受有关政治安全的培训,对这种事情很警觉。这次虽然是古川的私家车,但他是警察,这依旧是件敏感的事情。
“反恐部门?暂时还用不到。”古川说,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大马棒”。
5
“大马棒”是一名“吃里爬外”的吸毒人员,一方面吸毒成瘾,另一方面为了逃避打击,经常给民警们充当“耳目”和“特情”,以换取从宽处理。古川想起一件事,上周自己找人打听那个黑衣骑士时,“大马棒”来给过线索。虽然那个所谓的线索经过核实是假的,但他确实上过自己的车。当时“大马棒”坐在后排,自己让他来副驾驶坐,他说怕被人认出来,坚决不去。
这家伙是近一周来唯一上过自己车子的人。除了他,古川想不出还有谁有机会在他车上安放GPS定位器。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离开机关汽修厂,古川去了“大马棒”的住处。
“大马棒”住在桥北一栋旧居民楼里,但古川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门。过了一会儿,可能是敲门声惊动了隔壁,邻居轻轻打开房门,警惕地看着古川问:“你找谁?”
古川亮明警察身份,邻居松了口气,然后告诉古川这家伙昨天被警察带走了。
“警察过来找他,把门都踹烂了他才出来。”邻居说。古川这才注意到,“大马棒”家的木门上有几处新鲜的伤痕。
“警察?”古川问道。
“是的,桥北警务室的陈警官嘛,我认得他。不知他为啥发了很大的火,出门时还扇了‘大马棒’两个耳光。‘大马棒’跟他走后就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陈警官直接把他送进监狱了呢。”邻居说。
陈梦龙?他找“大马棒”做什么?又把“大马棒”带去了哪里?
古川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是陈梦龙指使“大马棒”在自己车上装的GPS定位器?
离开“大马棒”家,古川越想越心里发毛,他感觉自己的动作似乎总是晚那么一拍。
“前方二百米路口左转,请注意减速。限速六十,当前车速六十四……即将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您的左侧。”车内导航声响起,打断了古川的思绪,他却一脚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