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珪来到李凌云身边,俯下身一起看。“发现什么了?”
“你阿耶死去太久了。当晚又下了暴雨,雨水从用来引雷的天窗落下,冲刷丹炉,血迹和其他痕迹只怕早就被破坏了。以现在的情况,发现不了多少线索。”李凌云侧头看明珪,努力表现出歉意。
“这不奇怪,大理寺和刑部最早接手案件,他们一样没找到什么证据。”明珪起身走到一侧,抓住墙上的一根铁链,“我把穹顶与窗户打开,这样光会亮一些。”
明珪往下拽铁链,一阵轧轧声从房顶传来,对准引雷针的那部分穹顶缓缓地朝四周折叠起来,人站在殿中,一仰头便可看见苍天白云。
二人一起望向那片圆形天空。明珪补充道:“这里的机关虽不比大理寺殓房的精致,但也算是够用了,我阿耶常会在这里夜观星象。”
说完,明珪把位于悬崖上方面向大门的独窗打开。李凌云跟过去伸头往下看看。“只有大门和观内道路相连,其余侧门都上了锁,窗户下方又是悬崖。想从这里上来倒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对凶手的臂力和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李凌云低下头,在窗棂上发现了一些黑色细粉。“有人在这里取过指印?不过看粉末附着情况,他应该什么都没找到。”他从怀中拿出杜衡的封诊录翻看。“当夜又是暴雨又是大风,风吹雨落,窗户上就算有痕迹也会被冲刷掉。前后来了几拨人,都未在窗户上找到痕迹。”
他回头踱到丹炉正位。在对着大门的方向,摆放了中间大、两边小的三个蒲团。和明珪确认三个蒲团未曾被移动之后,李凌云站在蒲团附近抬头看看,又蹲下来眯着眼睛朝丹炉方向瞧去,终于在蒲团左边和正前方的地上发现了一些陈旧血迹,在丹炉底下也有少量滴落状血迹。
“你发现你阿耶的尸首时,他是不是正面对着大门?”
“是。”明珪道,“我来叫阿耶吃饭,谁知敲门没有回应,我便想办法打开大门……就看见阿耶……阿耶已经死了。”
“丹炉腹大足小,雨水量大时,水会直接从丹炉腹部最宽处落到地上,而不是向下流到脚部进入水槽,所以雨水虽然冲刷了大部分血迹,但丹炉脚部还残留着一些血迹。”李凌云指着血迹道,“很少,但看得出来,这是你阿耶被穿在引雷针上之后流下来的血。”
“……这能说明什么?”谢阮过来蹲下,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些不很明显的血迹。
“这些血迹和那边蒲团上的血迹以及地上的血迹都不同。”李凌云手指左侧面。
“嗯?”谢阮挪过去一些,看见大蒲团和左侧的小蒲团上以及地上有片片赭色的陈旧血迹,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拍着脑门道:“在调查王万里被灭门案时,你曾说过,王家的婢女被杀,从滴落的血迹形状能判断出刃口长短。此处血迹的形状不同,所以你便能据此推测出当时发生过不寻常的事,对不对?”
“是。”李凌云戴上油绢手套,双手小心地扶着中间那个黄色大蒲团,把它翻了过来,大蒲团背面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赭色血迹,“此血迹是血液自然垂流下来后浸染到蒲团下方形成的,所以明子璋的阿耶就是坐在此处被害的,他头颅被砍后,血液最初喷溅出去,而后流速渐缓,就流淌下来浸到了这里。”
李凌云又到那个小蒲团旁蹲下,手指上面的血迹。“血液往左边喷溅射出,那么凶手下刀的位置必是死者的左侧脖颈。从血液喷溅的方向可判断,他定是站在死者身后下的刀。蒲团后面是青石地板,地板上的血迹只是喷溅出的一部分血液留下的,而一些被喷到丹炉上的血液留下的血迹应该是后来被雨水冲掉了。这枚大蒲团的正前方是露天的丹炉台,稍微移目便能看见通往后山悬崖的木窗。如果凶手爬上悬崖,由窗户进入天师宫,明子璋的阿耶从这个角度不可能发现不了。”
推测到这里,李凌云对明珪道:“明子璋,你阿耶被杀前,一定处于毫无反抗能力,任由凶手杀害的状态。”
谢阮接过话头:“除非明子璋的阿耶神志不清……否则,他总不可能在引雷炼丹的关键时刻睡觉吧!”
“有人提前迷晕了死者,否则以天师宫的布局,死者不可能发现不了凶手,更不可能完全不反抗。我推测,此案中必然存在一个内应,只是杀人时内应并不在场!”
“李大郎,你在殓房时明明说过他阿耶臀部的伤是一人所为。怎么又冒出个内应来?”谢阮反问。
“你等我一下。”李凌云起身走到门口。阿奴正在看管已经被打开的封诊箱。见李凌云过来,六娘忙问:“要什么?”
“封诊尺。”李凌云简短说完,六娘便从封诊箱里找出一个木盒递到他手上。
他走回丹炉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谢阮吃了一惊,发现李凌云姿势笨拙,便起身一跃而上,猿猴一样灵巧地攀到了丹炉的最上方,低头问道:“要做什么?”
看着轻松爬上去的谢阮,李凌云轻叹一声,跳到地上,把那个木盒递给她。“打开,拉出里面的铜片,替我量量这根引雷针的尺寸。小心些,铜片锋利,别切伤了手。”
谢阮依言看木盒,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形木柄。她拉住木柄,往外拽出,眼前唰地亮起一道光,果然是一条扁扁的黄铜片。
“这是什么?”谢阮看着上面的朱红刻度,用手指丈量一下,发现两个大刻度正好是一寸的距离,中间又分十个小刻度,制作得十分精巧。
“封诊尺。铜片较硬,可保持直立,有时也可以用来测量墙壁之类人手够不到顶的东西的高度。”
“你们封诊道都打哪儿弄来的这些怪东西?”虽这样说着,谢阮的声音却带着欣赏意味。她按李凌云所说的方法,用这把古怪的封诊尺量出了引雷针的长度。
“大概到这里。”谢阮比画好,掐着那怪尺的底部一跃而下,拿给李凌云看。
“这根引雷针为套筒结构,可以收缩自如,不过即便缩到最短,也至少有八尺高。”李凌云对谢阮道,“把封诊尺塞回去。”
“这还能塞进去?”谢阮挑眉,又按李凌云说的一点点地把封诊尺塞回那个小木盒里。
“当真能塞,李大郎,你们封诊道的东西真好玩。”
“这不是用来玩的,”李凌云闭上眼,一边掐着手指,一边念念有词,“引雷针是直接熔铸在此丹炉上的,不可能拆下横着戳进尸首……所以,想要把死者的尸首举起并穿在引雷针上,凶手必须要有足够的力气,其身高……嗯,算下来至少应该有六尺一寸七分。”
谢阮终于把封诊尺完全塞了回去,凑到李凌云面前,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念什么呢?你是怎么算出凶手的身高的?”
李凌云睁眼看看谢阮。“你抬手,抬到头顶。”
谢阮依言抬手,问:“这又是干什么?”
“成人高举双手能触及的高度,实际上就等于这个人的身高加上小臂和手掌的长度。”李凌云看一眼谢阮的手指尖,“你若不信,回宫中后可以找人帮你测量。”
李凌云又抬头看引雷针。“身高六尺一寸七分的成年男子,小臂加上手掌的长度约为一尺三寸,脚长大约八寸三厘,踮起脚后伸长双臂,脚长、身高、小臂的长度和手掌的长度相加正好是引雷针的尺寸——八尺二寸七分三厘。有了封诊道计算身高的办法,剩下的不过就是简单的逆推罢了。”
“所以说,本案凶手最矮也要有六尺一寸七分才能完成犯案,难怪你会说凶手是男人,能长这么高,还要有力气把尸首举到这个高度,又是独自一人作案,女人的确很难办到。”谢阮看看指尖,恍然大悟。
李凌云伸手拍得丹炉????响。“还有一点能证明作案的只有一人。你刚才上去的时候,我发现丹炉最顶上的铜檐十分狭窄,这种身量的男人站上去之后,要在上面再站下另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你又说有内应?我都听糊涂了!”谢阮不满道。
“这些证据只能证明杀人和将尸首穿在引雷针上是一个人干的,却并不能证明迷倒明崇俨的也是同一个人。完全有可能是有人先迷倒了明崇俨,之后凶手进入大殿,杀死了他。”
李凌云问明珪:“有什么人可以毫无防备地靠近你阿耶,给他下迷药?”
“可我发现阿耶的尸首时,天师宫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明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提了个问题。
“门……”李凌云回头走到大门处,用手丈量了门的厚度,又在挂锁位置的侧面仔细观察了一下。
“虽然我们进门时从外面锁着的门用的是明锁,但看门的厚度,这扇门从里面反锁时,用的是机栝,对吧?”李凌云问明珪。
“对,这机栝和穹顶的天窗一样,都由工部的人制作。其实用机栝还是天后的意思,因为接引天雷很危险,历来用天雷炼丹的术士,有许多因此命丧黄泉。天后让人安装机栝,是为了里面的人出事后,还能有办法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不过用机栝打开门的秘法,却掌握在阿耶自己手里,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