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阮句句针对徐天,听得徐少卿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但眼下大理寺确实表现得不太好,他也不能反驳,只得对谢阮拱手道:“既然谢将军如此嫌弃,此案就仰仗各位,我大理寺此番就在一旁乐见其成如何?”
谢阮灿烂一笑。“很好,尔等作壁上观即可。且等某回去问过凤九,再让大郎查阅封诊秘要,应该就能确定死者居于何处了,要你们大理寺也只是累赘。”
二人本就不是一个派系,徐天被谢阮再三顶撞,此时怎么还按得住性子?他冷哼一声,拂袖走到外间,叫了几个大理寺的吏员过来收尸,顺便看守现场,随后便先带着下属回了东都。
焚尸院外,徐天一行人打马狂奔而去。谢阮看着掀起的尘土好笑道:“徐大胡子这人当真气量狭小,之前给我们那么多脸色看,他却不觉得我们可以生气,等到换成自己,倒是发脾气给我们看,他也真好意思。”
明珪站在一旁看阿奴和六娘清洗工具,闻言劝道:“你少说两句,就算不跟他一个碗里吃饭,好歹也是同台竞技,何必非要搞得如此难看?”
“这才哪儿跟哪儿,好歹我也是天后身边长大的人。”谢阮面色微冷,眉眼中透出一股傲气,“徐天这些日子处处与我们作对,要说他背后无人那就怪了,表面上是他与我们作对,实则是他身后那些货色不将天皇、天后放在眼里。如今我耀武扬威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后和陛下的颜面。”
“是是是,你都对。”明珪正一迭声说着,却见李凌云骑着他的丑马踱了过来,奇怪道:“大郎怎么这就上马了?为何不等我?”
“大家不是都已经回去了吗?”李凌云满脸奇怪,看看明珪,明显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想回去也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取马不好吗?”明珪无奈地摊开手。
“你见我骑马过来,不就必然知道我要走了吗?”李凌云勒住缰绳。此时谢阮在一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笑死我了,明子璋你这人说话向来拐弯抹角。对李大郎你有话就直说,暗示他根本就听不懂。”
谢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头看着满脸不解的李凌云道:“李大郎,明子璋是想说,大家既然做朋友,一起来的就应该一起走,朋友间要做什么事就应该先打声招呼,而不是自顾自地做事。”
“哦?是这样?”李凌云疑惑道,“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我们三个一起从东都出来,当然就应该一起回去,你要做什么,叫上我们一同行动便是。”谢阮和明珪走向自己的马,二人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来到李凌云身边。
“瞧见了吗?现在可以一起走了——”谢阮说着,用脚踹了一下马肚,自己跑到了前面。
李凌云想了想,问明珪:“三娘说的是对的?”
对方无奈摇头。“大郎不必理,她就喜欢信口胡说。”
李凌云却不依不饶。“可是她说的要是真的,方才我自己上马先走,你是不是生气了?”
“既然是朋友,又为何要生你的气?你又不是故意的。”明珪对李凌云一笑,抬起马鞭指着矗立在朦胧夜色中的东都城,“走吧!早些回去,除了那烤骆驼的事要问凤九,刚才你给我看的草叶,估计也得着落在他身上。”
听明珪提起案子,李凌云顿时来了兴致,二人并肩打马向前。
“怎么,子璋你好像认识那草叶?”李凌云继续追问。
“也不知记忆精准不精准,我好像在一本域外草药图录上见过,因其形状奇怪,就多看了两眼,所以有些记忆。”
“那图录你现在还能找到吗?”李凌云顿时兴奋。
“图录是我阿耶找胡医借来的,早已还了回去,此时过去已久,我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位胡医借给他的了。”
闻言李凌云有些失落。“哦……那你还记得多少?”
明珪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出油绢袋,借着马灯的光看了看。“这应该是一种大唐域外传来的东西,名字也有好些种不同叫法,我好像听我阿耶说,叫阿……什么蓉。对了,阿芙蓉。”
“阿芙蓉?”李凌云摇摇头,“之前好像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也是当然,”想出了名字,明珪的记忆似乎也渐渐清晰,他耐心地解释道,“此物并不生长在大唐,而是自西域之外而来的,是一种寿命只有一年到两年的草木,最高可长三尺之高,逢夏季开花,花色或红紫或白色,花落之后,会萌生一个球果,如果割破果皮,会流出乳汁一般的汁液,这种汁液在干涸之后会变成黑褐色,可搓揉成团。将此物烧煮,便能去掉苦味,灼烧起来冒出的烟雾也带有极为香甜的味道。”
“香甜的味道,听起来有些熟悉……”李凌云微微思索,总觉得明珪所说的这种味道自己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熟悉,”明珪顿感迷惑,继续道,“说来……这阿芙蓉制成的芙蓉膏价格极贵,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为何昂贵?此物有什么特别之用?”
明珪闻言笑道:“大郎是不修仙的人,此物对你来说自然没用,但对我阿耶那样的术士而言却很不寻常,据自大秦来的西域商人说,此物的烟气可使人加深冥想,让人静心凝气,更易接触神明。”
“还有这种用处?”李凌云很是惊讶。
“这阿芙蓉另有一别称,叫作忘忧草,胡人说神明也在使用它,而且它可以治病,譬如头晕目眩,气喘咳嗽时,都可使用。吸入芙蓉膏的烟气,会让人觉得飘然欲仙,浑身舒适不已,也能让人如沉浸在美梦之中,看到诸般华丽炫目的景象。有许多人用过这提炼出来的芙蓉膏,都声称自己见到了神仙。”
话说到此,明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李凌云,就在此时,对方也惊讶地盯着他,二人无语地相互凝视片刻,明珪小声地问:“大郎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次……”
“你也想起来了……”李凌云皱起眉头,“还记得当时凤九请你我喝酒吃食,他特意让小狼在一旁点了熏香,那种香味跟你所说的阿芙蓉的香气一样,闻起来是一种甜得腻人的香气。”
“这么说,凤九当时的确对我们下了药……不过这件事他也早就承认了吧!”明珪的语气难得地不快,显然他对那事仍耿耿于怀。
“那件事我倒无心追究,反正也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只是另有一事……”李凌云兴奋地看向明珪,“既然凤九当时所烧的香丸中可能有阿芙蓉膏,那么这次所发现的阿芙蓉,凤九或许也有办法查到。”
明珪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所以我说这次恐怕还要托付凤九才行。”
李凌云又想想,有些狐疑。“只是,他当时不是说,是酒水有问题吗?”
“凤九那人嘴里就没有几句实话。我不是说过吗?对他要有所提防,不可尽信,除了和案子相关的,你要是信了他,他把你卖进鬼河市,只怕你还帮他数银子呢。”
明珪用脚后跟踢了踢马肚,黑马加快了小跑的速度。“凤九会帮我们,不过是听从天后的差遣,与案子相关的事勉强还可以坦诚相告,但别的事他可没必要对你说实话。就如这种给人下药的手段,说来都是凤九的秘密,你去打探,哪儿会有真东西说给你听?”
“也对,”李凌云并不纠缠,“只要凤九能帮我们查清那些阿芙蓉从何而来,也就行了。”
二人说着话,匆匆向东都洛阳赶去。虽说是紧赶快赶,众人还是到了宵禁之时才来到东都城门前,守城士兵早就得到消息般大开城门,将众人恭敬地迎了进去。
众人刚进城门不远,就见对面明晃晃地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上都打着大红灯笼,中间包围着一架华丽无比的马车。
拉车的是四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黑马,马车来到近前,李凌云瞧见马头上装饰的金当卢,不由得微微一愣。
能在大唐东都宵禁的夜晚,大模大样带着人还赶着马车在道上狂奔的,当然不会是一般人,连马都要用纯色,马饰用纯金,更可见此人来头极大,属于王公贵族一流。
马车上用极细的竹帘制成车门,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究竟是谁。只是那驾车的车夫一抬起头来,露出那张逼真的黑色狼面,便泄露了车中人的身份。
白马之上,谢阮有些紧张的表情渐渐放松,她的手也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滑落到了腿侧。“凤九,你搞什么?怎么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差点引得我拔刀。”
“这就要问天后殿下了,她今日想起设宴,却没想到你们都在外面,只好让人传话找我这个闲人入宫作陪。”凤九微懒的声音从车厢中传来,明明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可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低柔的婉转之意,让人听了心神都变得松软。
话音未落,凤九身边那名狼面童子不知何时已来到车前,他缓缓拉起车帘,露出斜倚在车厢里的凤九。
只见车厢内铺设了一张编织着起舞仙鹤图案的草毯,草毯上放着一个圆滚滚的紫色缎面大枕,凤九就靠在这个枕头上,手中拎着一把制作极为精巧的执壶。壶口用银雕镂成马头的样子,细长的壶身则用整块紫水晶制作,在夜里看起来流光溢彩。这种壶一般由胡人制作,因此又叫胡瓶,通常都用作贡品,市面上极为珍贵少见。但此时此刻它就像不值一文的粗陶酒壶一样,在凤九手里随意地晃来晃去,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摔成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