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鱼?哦,东鱼?他们不是一个人吗?艾榕打了个哈欠,我看见她的舌头在里头僵直得像截粉红的骨头。我说你去睡觉吧,他们不是一个人。艾榕哦了声,刚转身,又回过头来问,你不是说他们长得简直一样吗?我说是长得一样,可不是同一个人。艾榕又哦了声,回房去了,边走边喃喃自语,说,咋会呢,咋可能呢……我到桥西市场,偌大的市场一个人都没有。我兜了一圈,往回走,因为肚子隐隐有些饿,想吃点啥东西。吃早餐的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有的边吃边打哈欠。我不愿意跟他们拥挤,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坐下,要了肥肠米粉和盐蛋,刚吃了一口,邻座的一个女人就开始打孩子,缘由是那个孩子不想吃东西,他想继续睡觉。女人的态度起初还是很温和的,她的身边拢了很多东西,几只口袋,一把提琴一把吉他,像是要离开爱城,从她的忧伤的脸庞进行猜想,爱城似乎是她的伤心地。她一边轻轻抚摸孩子的后背,安抚着,另一只手往孩子嘴巴里塞东西,要他吃快点,再吃快点。那孩子由着那女人塞,等嘴巴里塞满了,就偏了脑袋,像搁西瓜似的把脑袋搁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女人抚摸后背的手终于失去了耐心,拍击起来。那孩子扑噜一声将满嘴的食物喷了出来,喷得满桌子都是,他流着眼泪,哭泣说,我要睡觉,我还要睡觉。女人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抓住孩子就像揪住一件皮袄似的,劈里啪啦打起来,边打边流泪,边嚷嚷,说我容易吗?养着你容易吗?你咋不懂事呢?你是要气死我吗?那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哭叫声像刀子一样,在清晨闪耀着明晃晃的光亮。老板上前劝慰,女人于是停止了揪打,唔唔地哭。我听着哭声,瞥见那喷得满桌子的食物,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我说算账,给了钱,走人。老板在身后直说对不起。
等我再次来到桥西市场,市场已经开市了。一群卖鱼的围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买鱼,说这些鱼都是爱城河里的,纯野生的,绿色,无污染。我看着那些鱼,有水蜂子,有花柳鱼,还有桃花斑,的确是野生的,也的确出自爱城河。我说你们小心,抓住偷渔惩治得很厉害呢。他们很不屑,说这些鱼都是他们钓的。我冷笑问,真是钓的吗?怕是电的、毒的吧!
正跟几个卖鱼争论,电话来了。第一个是台办公室打的,问我咋没有参加会议,我说有采访。第二个是台长打的,他的语气很粗硬,听起来像是吞了一大截生黄瓜,噎得人难受,他说,你要记得你是部门负责人,这会议很重要,是关于创收任务完成情况和宣传情况的会议,你为啥不来参加。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调查,关于爱城河偷渔的事,我现在就在现场开展工作。台长说,我看这个部门没有你,还是会存在的,你不调查,爱城河里的鱼同样也会活得自在。我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呢?台长哼了声,挂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我现在厕所里,我是偷偷跑到厕所里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你没来开会,台长很生气,看样子后果很严重,你是不是马上赶回来?我说我现在没时间,我得去找东鱼了。
其实东鱼并不难找,我老远就看见他了。我仔细观察着东鱼,看他和德爷比,究竟哪里像,哪里不像。叫我惊愕地是,他的确和德爷生得像,太像了。我不会记错,这么多年去了,德爷一直生活在我和艾榕的噩梦里,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时不时地会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吓你一跳。好像这两年的情况要好一点,少有时间梦到他,我以为我们已经将他埋藏在记忆深处了,――忘记了。但是昨天,昨天当东鱼的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我似乎就有点预感,预感德爷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因为东鱼出现的场景和德爷很像,德爷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方式,也总是如此。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要将过去那些事情从回忆中丢弃,我想是不是我太敏感了,神经质了,无意识地将德爷和东鱼进行了嫁接,然后记忆错觉。等到我睁开眼睛,我以为东鱼是陌生的,但是眼前的东鱼,还是让我分明地感觉到他就是德爷,那个我们曾经努力躲避的老东西。
东鱼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他的旁边是一长溜卖叶子烟的,卖花肥的,卖古钱古币的,卖“祖传秘制”草药和药酒的,还有卖狗皮膏药的……大家的生意的都摆在地上,都矮矮地蹴在自己的生意边,仰着脑袋,张望着来往的人群,如果遇着人瞄上一眼,就赶紧打招呼,问人家要不要这样,要不要那样,如何低价,如果保证质量和效果。东鱼不像他们。东鱼面前是几个茶色的敞口药瓶,被塑料盖严严实实封着,不晓得是些啥东西。东鱼屁股下面是一个厚厚的草团,他蜷缩在上面,耸着肩,缩着头,像个打瞌睡的放牛老汉。
我在东鱼面前站了许久,原以为他会抬起脑袋来看看,出现我预想的场景。――从昨天离开小巷,我就一直在预想我们今天见面时的场景。昨天我们虽然见了面,但是我晓得,他并没看清楚,并不晓得站在旁边的那个男的就是我。我想,我们今天见面的场景应该是我先站到他面前,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先看见我的双腿,然后双眼继续一路缓行,最后落在我的脸上。尽管预想了上百次,但是我始终无法想清楚他双目落在我脸上时的表情,是惊诧?是惊喜?或者是讥讽?是怜悯?抑或是微笑?是恐慌?
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他一动不动,入定老僧一般。我故意咳嗽两声,他却好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懒得理会。反正,他就不抬头。我呆呆地站了许久,看着眼皮底下这枚花白的脑袋,直到双腿酸疼了,才折身走开了。我并没走远,而是在一个卖碗茶的摊子边要了一杯糖梨水,坐在那里静静地守望着他。
两个小时过去了,东鱼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姿势。
你在等谁么?卖糖梨水的是一个面善的中年女人,她微笑着问我。
我笑笑,问她我坐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耽搁她的生意。她笑说不会,说生意要得中午的时候才好,太阳出来了,大家口渴,就喜欢喝这糖梨水了。
我指了指东鱼,问卖糖梨水的认识不认识。
这个桥西市场,谁会不认识他?卖糖梨水的说,他是个怪人。
咋怪了?我问。
他不说话,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谁都不搭理。卖糖梨水的说。
我问,你晓得他面前的那些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么?
蛇药。卖糖梨水的说。
蛇药?我奇怪起来,说,我都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了,咋没看见有人买啊?
现在是啥时候啊?卖糖梨水的看着我,笑笑说,现在阴历才过二月呢,二月二,龙抬头,话是这样说,蛇要出洞,得等到三月三呢。
我说我明白了,蛇没出来,就没有人买他的蛇药。
你可别这么说,有人买!如果没人买,他一年四季就不会总是摆在这里了。卖糖梨水的说,开始大家看他冬天也在卖蛇药,都取笑他,说他脑子有问题。可是出了那么一件事,就没人再取笑他了。
我问出了啥事情。
那是大前年吧。卖糖梨水的正说到这里,来了一个买水的小女孩,她赶紧把生意做了,这才又接着说道,那天很冷,寒冬腊月的,连尿坑里都结了冰,我都不打算出门的了,可是这冬天咳嗽的人很多,糖梨水对咳嗽有好处,去火,润肺,还滋阴补肾……再咋咳,喝点糖梨水也就好了。我的这糖梨水可是用山梨和冰糖加枇杷叶熬煮出来的,文火,起码要熬两天才拿出来卖……我说我晓得的,我刚才喝了,味道很好,不错,一喝了,嗓子就很舒服了。
那天我出门出得很晚,都快十点了。卖糖梨水的说,我刚过桥,就听见市场里闹腾腾的,我还以为是谁卖东西没把秤拿准,跟买东西的吵出事情了呢,正嘀咕说闹这么凶咋没人出来管管呢,是不是市场管理也怕冷,窝床上不起来了呢。我三步两步来到市场上,原来是有人被毒蛇咬了。
精彩的就要开始了,我赶紧挪挪凳子,偏着脑袋,贴近那声音,生怕市场里的喧嚣将它盖了去。
被咬的是个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身的油荤味儿,一闻就晓得是个馆子里烧菜的。卖糖梨水的说,头天晚上,有客人要吃啥“猛龙过江”,这年轻人是厨师,就去抓蛇。那些蛇是馆子里在秋天收购的,专门养在一个暖箱里。但是等到取出来的时候,蛇已经冻僵了。这个年轻人宰了蛇剥了皮,突然看见那蛇的脑袋还在一动一动的,就凑过去看,谁晓得那蛇脑袋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年轻人吓坏了,伸手一挡,那蛇啪就是一口。
我笑起来。这蛇头都落了地,咋还会跳起来咬人啊。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咋晓得呢。卖糖梨水的也笑起来。
过后呢?我问。
听说年轻人被蛇咬了,馆子里的人都不放心,叫人陪他去医院里看了医生,医生说没多大的事情,咬他的不过是条无毒蛇。年轻人受了惊吓,心里惶惶的,就早早去睡觉了。到了深夜里,那个年轻人睡不着了,叫着嚷着要喝水,一连喝了三大瓶,八磅的水瓶啊,三瓶。馆子里的人都被吓坏了,把他再送到医院里去,但是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还说没啥病。既然医生说没啥病,就又回来了。送回来过后,天就亮了,这个年轻人也安歇了。过了不久,馆子里的人老是感觉到有啥事情要发生。预感嘛。一想,除了这个年轻厨师,也没啥放心不下的,就去看他,看他睡得咋样。一去,噫,床上没人呢。正纳闷,听见隔壁的厕所里有动静,进去一看,嗬,全吓坏了。你道咋的?――那个年轻人躺在便槽边,脑袋伸在里面,咕咚咕咚使劲喝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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