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十几个人围成圈,把曾老师围在中间,他在里头做法,我记得念了很久,从关公开始,到诸葛亮、昆仑老祖、西天老祖什么的,都召唤了一遍,突然身上一颤,脸上的肉抖起来,口吐白沫。我们散开,曾老师原地扭动,嘴里说:“火!火!火!”他指到哪,哪就着起火来。
看热闹的都喊起来,那几个磕头的铺子老板也信了,说神。当然是假的,事先泼了煤油,曾老师指哪,就往哪点火。最多不到五分钟,风刮起来,旁边就着了。先是卖鞋的,接着卖帽子、卖绸子的……一家接一家,屋顶都连着,全烧了,烧了几里地远。
曾老师有点慌,让救火,我们就找水,家家户户都抬水出来,没用,火在屋顶上蹿,一蹿好几里。有人叫来了水龙局(清朝消防队),敲锣打鼓地扑火——全没用,火越烧越大,砰砰地爆炸,地都震起来。旁边的一座戏楼也着了,火光冲了十几丈高。很快,戏楼上的房梁塌下来,数不清的火星子闪,天上一片紫红。
我躲在路边,烧了一身汗,一摸身后的墙,烫手。
表哥问曾老师怎么办,曾老师抹了一把脸,大骂一声:“破法了!”说完,冲进人群,揪住一个小个子男人,扇了几巴掌。曾老师问小个子:“你是不是刚才泼了一桶脏水?”小个子点头,说刚才到街边倒尿桶。
这就事大了——脏水能破法术。一桶尿的威力,跟女人的脏东西一样厉害,再厉害的大师兄,法术也会失灵。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把小个子摁倒了,是那些被烧店铺的老板,(他们)抬起小个子,一下就扔火里了。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都在跑。漫天的烟,什么也看不见。
正阳门烧起来的时候,前门附近的人已经全跑了,煤市街,观音寺,廊坊头条、二条、三条,珠宝市,全烧完了,后来不是有人算了吗?有四千多家铺子没了。风再大一点,八大胡同也没了[这场大火,不同的人记载不同。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说:“焚正阳门外四千余家,京师富商所集也,数百年精华尽矣。延及城阙,火光烛天,三日不灭。”仲芳氏则在《庚子记事》中记载:“及至延及旁处,团民不许扑救,仍令各家焚香,可保无虞,切勿自生慌扰。既至火势大发,不可挽救,而放火之团民,已趁乱逃遁矣。是以各铺户搬移不及,束手待焚,仅将账目抢护而已。”]。
我和表哥?正阳门一着火,曾老师就带着我们跑了,那架势,敢不跑?
红灯
后来,我见到了红灯照。
洋钱?我早就不想这事了,不过那三个钱我还揣在腰里。
我还是说红灯照。六月底(汪小辉记忆略有误差,按照后面他的回忆,当时应该是农历七月初,公历8月初),我们跟着刚毅大人的军队,攻打北堂[北堂,又称西什库大教堂,位于西安门内北侧,是天主教中国北方教区的总堂。1900年6月15日到8月中,刚毅和端王组织了8万多人的义和团,和清兵组成联队,攻打北堂。],就在西四东边。当时的主力军,是端王手下的义和团,都是北京本地的,我们过去,就是凑热闹。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打很久了,北堂的墙上全是大炮轰的坑。这群义和团跟我们穿的不一样,听说是朝廷编排好的。朝廷的军队也打,他们在后头放大炮,让练拳的往前冲,和听说的一样,念咒避火炮,一排一排冲。冲上去不行,就换一队再冲。
打北堂的义和团里,有个大师兄认识曾老师。我们就去找他,当时,他正在发愁,一个劲地抽烟,说打不下来,洋人的法术太厉害。我一听,洋人也会法术?大师兄说,北堂里头有个大毛子(指主教樊国梁),十分厉害,会摆阴门阵,还会做阴毛旗,我们请的神,都被赶走了,不能附体。
表哥问:“什么叫阴门阵阴毛旗?”
大师兄说:“大毛子让几百个女人赤身裸体,站在墙头,手里拿着腌臜东西,还把孕妇割了肚皮,钉在朝外的门上。我们的神就吓走了,放火都点不着。阴毛旗更厉害,就是用女人那毛编的旗,像大扫帚。”
说实话,我信了,对女人的东西,那时候太感兴趣。我就琢磨,几百个女人光着屁股是什么样。
打不过,他们就请红灯照,给我们发了帖子,说:
各团诸位师兄:今为西什库洋楼无法可破,特请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发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再者,每日家家夜晚挂红灯一个时辰。北京城内可遍为传晓。
这群姑娘都是十五六岁,头上扎着红带,裹着红头巾,穿红肚兜,肚兜上写着“护心镜”。她们比我们村里的好看多了,脸上都白净净的。有个小姑娘,头上扎了俩直翘翘的小辫,边走还边笑——其实就是小孩,看着也就十岁,跟我妹妹一样。红灯照在前面走,拿着红巾,摇着纸扇——那个扇子据说一扇就能点火,还有人提着红灯。她们走得很不整齐,歪歪扭扭,有的扭得好看,有的丑,像上法降神了。还有个金刀圣母,四十多岁,说是没结过婚。她也穿着红衣服,头上戴着凤冠,手里捧着把大刀,走在红灯照旁边,跳舞,唱。
有了红灯照,我和表哥也跟着上了前线。我们后面,跟着清兵,他们有火枪。中午,我们冲到西安门,好几千人,全都在喊:杀啊,烧啊,二毛子呀,你的死期到了……这是第一回 真打仗,我怕被枪打死,就闭着眼往前跑,使劲念避枪咒:“弟子在红尘,闭住枪炮门。枪炮一齐响,砂子两边分。”念着念着,就到北堂跟前了,看见一排洋人,端着火枪,瞪着红眼珠子——奇怪,我也不觉得怕了,就想:这确实管用,洋人的枪就是灭了!
哈哈哈,其实灭个屁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洋人故意没开枪。等我们再近点,洋人就开枪了,噼里啪啦一阵,上百个红灯照小姑娘倒下了,像一条红绸子瘫在地上。我看见那个扎小辫的姑娘,一扭一扭往前走,给洋人一枪轰在脸上,登时就撂倒了,叫都没叫一声。
我心里一难受,就怕了,拉着表哥就往回跑,一个大师兄喊:“别跑,别跑,天上还有红灯照,打不死!”我就抬头看,天上全是烟,飘满了灰,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有红灯照,我没看见。
见我俩跑,其他人也扭头往回跑,跑着跑着,又都喊着转回来了,一片乱,有往前冲的,有往后跑的。为什么转回来?因为清兵也开枪了。洋人在前面开枪,不让义和团往前冲,清兵在后面开枪,不让义和团往后退。
幸好,我们突然被一队斜插过来的人马冲散了,捡回了条命。那队人马,领头的是个秃头和尚,他骑着白马,身披青袍,舞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后面跟着的义和团,全都右手拿刀,左手捏着一把香——这是大学士刚毅请来的五台山和尚,关公附体。这和尚的关公,比我表哥威风多了。他一杀过来,前门的义和团一下就勇猛了,一排一排杀上去,洋人排成排放枪,(义和团)一排一排倒。我们人多,就这么轮番冲,轮番倒,打了一个时辰。我当然没上去!我俩趴地上了,装死,看着。曾老师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到了北堂,就再没见到他。
那个和尚,就冲了一下,退到西安门的一个空店铺里坐下了,不知道做什么。一直坐到半下午,他起来了,喝了杯酒,对着义和团喊:“时辰到了,可以杀了!”喊完,他就跨上赤兔马(原文如此,讲述者记忆有误,或当时确实进入了表演状态),扛上偃月刀,向北堂冲去。(北堂的)枪洞里啪啪几声响,和尚栽下了赤兔马,跟过去的几个大师兄也倒了。和尚一死,所有人都往后撤,有几个红灯照的姑娘,被义和团撞倒,活活踩死。
三个大师兄抬着和尚后撤,走过我们旁边,我听见他们说:“和尚大师兄睡着了,要用咒语叫醒他。”就这句话,我当时就惊醒了——对,我觉得之前都是做梦,这一下我醒了。那和尚栽下马,怎么是睡着了?还有扎辫子的小姑娘,脸都被轰烂了。那一会儿,我是真的后悔了,不该为了三个洋钱跑北京来。
装死装到了晚上,我和表哥爬起来跑。妈呀,地上一下爬起来几十个,都是装死的。我沿着路一直跑,跑到了西四牌楼才发现,表哥不见了,我俩走散了。夜里,我就找了间破房子,躲在里头,迷迷糊糊睡觉。当时不知道,其实洋人已经打进北京了,老佛爷都跑了。
死城
我醒来时,街上很安静。有几个小孩在跑,挨家挨户敲门,他们身上穿的是朝廷给的衣服。后来,我知道,那是刚毅大人让他们收集女人的裤子,在街上挂起来,这样洋人的枪就打不响了。
当时,这种事儿我已经不信了。我钻进胡同里,见着人就躲,怕撞上洋人,刀早就扔了。胡同里躺的,全是义和团和清兵的尸体,一摞叠一摞。墙上都是血,房子都在冒烟,一抠鼻孔,就是一团黑红的东西,也不知道是烟,还是血。脚底下黏糊糊、滑溜溜的,一抬脚,就粘一下,我都不敢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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