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刚好赶上了哪个机构组织集体做乙肝抗原的检查,大概是为打疫苗做准备,弄得防疫中心里也排着长队。刘波低调地开好检查单,排在队里听着前后的人们唠嗑闲聊,心里却烦躁的很。
这些一块排队的人还时不时打量着他这个陌生的面孔,眼中都是好奇的目光,弄得他愈发紧张。
好不容易做完了检查,又经历了忐忑不安的几个小时,估摸着报告该出来了,他才去取。谁知,这老天似乎成心跟他过不去,他好不容易等了一个没什么人的时间去打印,那打印报告的机器竟然死机了。
他连着刷了几遍自己的条形码,机器就卡在那个读取信息的界面上,一动不动。旁边刚好有个穿着像保安的人路过,一下看到这情况,说了句“怎么又坏了”,便拿起对讲机招呼维修人员了。
刘波焦急地在旁边站着,看着满头大汗地跑来地维修人员上下忙活,看得那师傅都不自在了,对他说道:“别急,你到旁边坐会儿,一会儿修好了你再过来。这玩意儿最近修好几次了,要不了多久。”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都在等着这师傅修,刘波想了想,只好到人群外面去,想着一会儿还是让别人先打印、等人群散了之后再说。
等到刘波再回来时,大部分等报告的人都已经拿到了结果,三三两两坐在大厅里,大概是等着集体行动。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低着头窃窃私语,不知在议论什么。
刘波无心去管这些,只想赶快拿了报告就走。
“滴——”
“您没有待取的报告。”
语音提示让刘波一愣,又刷了一遍,还是如此。
他正要再找工作人员求助,突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张被放在机器顶上的报告。报告上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和“阳性”两个字。
仅存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才拿起报告,转身要走。
“轰——”
大厅里的议论声一下子就更响了。
……
他诧异地抬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是那份报告。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份报告不知已经在机器顶上放了多久了。大概是因为机器卡住的时候系统已经读取了他的身份信息,只是报告没发送出来;等到维修完成后,报告就自动地……
也就是说,那一帮排队的人中的第一个,就已经看到了他的这份报告。至于后面是谁把它放在机器顶上的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大厅里的所有人大概都知道了这里有一份报告没有被取走,也知道了上面写的是什么,大家刚才只是在关注这报告的主人究竟是谁。
还好,这里没有认识自己的人。
刘波低下头快步往外走去。
“刘主任?”
他没注意,继续走着。
“刘主任!刘主任!”
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甚至还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茫然地回头,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很壮实的中年男子,正咧嘴冲他笑着。
“刘主任!真是您啊!哎呀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男子操着奇怪的外地口音,爽朗的声音很洪亮。
“你是……”刘波原本就已经六神无主了,这陌生的面孔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是您老患者啊!好几年前找您治过牙齿!”男子说着,还特意把牙呲出来,“我们老家那里技术不行,没法弄,我特意跑到省口腔医院来,找您弄的那叫什么来着——根管治疗对吧?嘿,现在一点都不疼了!牙比以前还好使!”
刘波尴尬地笑了笑,点着头,一边说着“不疼就好”一边想往外走。
“您也来打乙肝疫苗啊?”男子十分地热情,甚至可以说压根就是个自来熟,似乎想陪着刘波并肩走出去,眼睛还瞥着刘波手里的报告单。
“嗯嗯……我还有事,我得先……”刘波越走越快。
“哦哦,您忙!您忙!”男子歉意地摆摆手,“还没好好感谢您呢,改天去拜访!”
刘波走出大门之前,听到有人问那男子:“老哥,你认识他啊?”
“那可不,口腔医院的专家!你要是想看牙,跟我说,我帮你找他的关系!”
……
完了。
自己的身体完了,自己的工作完了,自己的一切都完了。
要是没碰到那个男子,也许还可以低调地、悄悄地想一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可是……怎么会这么倒霉?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没有去思索一下:自己带着口罩、围巾,这么严实,这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老患者,几年没见了,眼力和记忆力还这么好?
他当然知道,现在有专门针对艾滋病患者的药物,只要按时服用,便可以如常人一样生活。问题是,长期服药,自己那本来就不怎么健康的肾脏,还能撑多久?长期服药,要不要告诉家人呢?
如果告诉了他们,自己今后如何与他们相处?如果不告诉他们,能瞒得了多久,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精神压力?
至于工作——算了,原本最纠结的是这个,现在八成不需要为难了。过了今天之后,应该有很多人都会知道,口腔医院一个姓刘的主任、做根管治疗的,艾滋病阳性,还瞒个屁。
刘波突然鼻子一酸:学医十年寒窗苦读,又兢兢业业二十多年,从街边的小口腔诊所进到大医院,到现在省内口腔医学会里也能挂一个名字了,自己经历了多少?怎么就撞上这样的事?
他宁愿自己碰上的是口腔的疑难杂症,哪怕是肿瘤,至少凭借自己所学的东西,能想办法去解决。可艾滋病……他就算想使劲,都没有使劲的地方。
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刘波觉得胸口堵得慌,想死死攥紧拳头找个什么东西打一顿,想仰天大喊,想咬牙把牙咬碎。
他隔着朦胧的双眼回头望了一眼市疾控中心。
他知道自己该进去登记,然后定期来取药。从今往后,在自己身上,“患者”这个身份的比重要大于“医生”了。
……
两个身影在停车场看着刘波如同游魂一般一步一步挪上了车。
“疯哥,演技不错。”说话的是个女声。
“这事儿,你自作主张的?”方才在大厅里道破刘波身份的男子,此时说话用的又是另一种口音了。
“私事,就当是疯哥帮我个忙了。”女子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你跟昊昊最好悠着点,别玩过火了,要是像那个王八蛋那样惹出大麻烦来,我帮不了你们。”
“我明白,头儿那里,我来打招呼。”女子拿起手机,示意自己马上说到做到。
男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头离开了。
第24章 肿瘤患者
武州市肿瘤医院。
住院部大楼的一楼大厅,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队,大多是来轮流陪护病人的家属和来探病的亲友。大家等在两台有点老旧的电梯前,三三两两聊着天,不时地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医院规定,十点前是护士给病人做检查、医生查房的时间,普通探视要等到十点之后。
大概因为这里是肿瘤医院,住进去的都不会是什么小毛病,不可能待个三天两天的就万事大吉,大家都已经形成了一种气氛上的默契:没有人扯着大嗓门吵嚷,没有人嬉皮笑脸,但也没有人过度地焦虑紧张。所有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慢节奏的参观场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行色匆匆的只剩下医护人员。
等到电梯开始运行,队伍慢慢缩短到末尾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子拎着果篮和一箱点心,慢悠悠夹在人群中进了电梯。
这电梯等一趟得十分钟,大家虽然有秩序,却也巴不得一趟多塞几个人、能少等一会儿,短发女子还没空出手来按楼层,就被挤到了电梯厢的角落里。
好在要去的楼层高,她也不着急,等到电梯里只剩下了她和另一个老太太两个人时,她才伸手去按,哪知发现“15”已经被按亮了。
她下意识看了老太太一眼,目光却正巧撞上,老太太冲她笑着点点头:“小姑娘,你也去十五楼啊?”
“嗯。”
“你家是什么人住这里?”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说话时眉宇间有一种藏不住的悲悯之色。
“不是我家里的,我是来看一个叔叔。”短发女子说着。
“哦……唉,住十五楼的都是可怜人……”老太太说着,无奈地摇着头,“我家妹妹住在这两个月了,我还特意咨询了来着,连医生都说,肺癌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没得治……”
短发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叹了口气。
……
电梯很快就到了,老太太毕竟手脚慢些,示意短发女先走。短发女客气地微微点头致意,而后出了电梯直奔护士站:“您好,请问唐金成在哪个病房?”
“1508号,”护士娴熟得连查找病人资料都不需要,“你是他家人吗?记得到楼下药房把今天的白蛋白取回来,下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