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似乎她的眼泪格外得不值钱。
折腾了不知究竟有多久,总之就是难闻的药水灌了又灌,骇人的器械在嘴里钻了又钻,童零吐了一遍又一遍的血水。等到全部的治疗完成后,她从椅子上下来时已经两腿瘫软了。
医生说,这颗牙是没法保住了,只能把残根清理掉,过段时间再种植一颗假牙。但是在刚才的操作过程中,引起了什么穿孔之类的情况,所以会用药水清理消毒……
可能谁都没想到的是,还没回到家,童零的鼻子里就开始往外不停地流黄水。
母亲带着她从口腔医院又转去了另一家大医院,拍片子,做检查——上颌窦粘膜损伤,急性发炎。几个医生认真诊疗之后,断定是牙医弄穿了口腔和鼻腔间的粘膜,而后带有腐蚀性的消毒药水进入了敏感的鼻窦。
拿着医生开的药水走进输液室的时候,童零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她甚至分不清楚自己身上最难受的地方在哪,是摔青紫的双腿、是牙床上的洞、还是已经堵得完全不通风的鼻子,又或是即将扎针的手?
……
医生给开的药,吃了足足两个月。在这期间,对药物的敏感时常引得童零上吐下泻,可为了防止发炎感染还得继续吃。
空缺的牙齿因为鼻窦发炎的缘故,一直不能去进行种植,这让她吃东西也格外痛苦;每次让牙医想想办法,牙医就只有一句说辞:“你还是先治疗鼻子吧,你的鼻子肯定以前就不太好,不然怎么一下就穿了呢?”
等到她的鼻子终于通了气,可以尝试正常用鼻子呼吸了,医生才说可以停药了。
那天,母亲特意早早下班,精心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童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折腾了这么久,她都已经习惯了只有母亲和她的日子,几乎都忘记了最初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失职的父亲。她看着妈妈把一盘一盘好吃的菜端上桌,对她说:“看,闻闻,今天的菜可香了!”
她也笑眯眯地把小脑袋瓜凑上前去,学着电视里卖调料的广告那样,深吸一口气,却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再次靠近,几乎把鼻子贴到了那条清蒸鱼上,使劲地吸气,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她站起来,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有许多袖珍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清澈的液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拿到鼻子下面。
一个,又一个。她的动作越来越快。
最后,所有的小瓶子都打开了。童零的脸色惨白,微微张开的嘴唇抖动着,呼吸也愈发地急促起来,眼睛里一瞬间就噙满了泪水。
“哇啦——”
从她意识到父亲欺骗了她、背叛了这个家那天开始,到她受欺负、摔掉牙齿、在牙医椅子上忍受疼痛,两个多月以来,她从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这么绝望过。
母亲闻声赶来,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童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发疯一样抓起其中一个小瓶子,狠狠地摔在桌上,里面的液体飞溅出来。她用手掌死命地往桌上那摊液体拍去,然后握成拳头捶在自己的鼻子上,整个人歇斯底里一样又跳又叫。
母亲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她喊的是什么。
“我闻不到味道了!”
……
那个小盒子里的瓶瓶罐罐,装的都是香水,又十几种之多。这些香水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牌,大多是童零的母亲偶尔买点化妆品时收到的赠品,也有的是叔叔阿姨专门送给童零的小礼物。
这是童零在学习之余、除了古筝之外花精力最多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父亲不着家、母亲工作忙,她又要练琴,经常跟小伙伴没法玩到一块去,就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捣鼓这些。她喜欢小瓶子里散发出的气味儿,也深深为这些颜色不同、气味各异的液体着迷。
她不太懂哪个是名牌,哪个是劣质货,当然也意识不到那些小瓶子里的液体可能有天壤之别的价格。在她的眼里,每一瓶都是宝贝,每次闻过之后都要紧紧把盖子盖住,再用塑料袋包起来,最后才把盒子严丝合缝地关上,像压岁钱一样好好地收藏起来。
无聊时,她会一瓶一瓶地打开,去闻其中的味道,然后分辨猜测其中有什么样的成分,记录下来;每过上一段时间,再重新来一遍,对比看有没有新的发现,或者上次写的有什么不对的——其实这都是她的猜测,写下的也无非是“苹果味”“橘子味”“雪碧味”之类充满童趣的词汇,与真正的香水配方相去甚远,但她乐此不疲。
曾经有大人问她:“你长大了是想弹古筝、当个音乐家,还是想当个调香师呀?”
她忽闪着大眼睛问:“调香师是干什么的?”
“就是调香水的,香水是什么味都是他们说的算。”
从那时起,童零就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以后到底想弹古筝还是当个调香师?却一直没有答案。
今天,她终于有答案了,她想当个调香师。她想调出属于自己的香味,跟市面上所有的香水都不一样,最好能用她的名字来命名;她想闻一闻那些杂志上写的、名人模特们用的香水,看看跟自己收藏的有什么不一样;她想知道那些“小苍兰”“晚香玉”“琥珀木”之类优美的名字,代表的是什么样的气味。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香水,喜欢地要命。
在她闻不到味道的时候。
……
母亲有些六神无主地安慰童零:“没事,不怕,以后肯定还会好的。”
“香水本来就是喷在身上给别人闻的,能让别人闻到就行,对不对?”
“不怕,咱以后还能弹古筝呢!弹古筝不用鼻子嘛!”
可说这话的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了。经历了这么多变故,童零已经比普通的同龄人成熟懂事不少了,这么简单的安慰,真的能管用吗?小小年纪便吃尽了苦头的童零,连这样一个可以作为心理慰藉的事物都要保不住了吗?
但事实就是这样,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每天开开心心上学的童零,一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体弱多病、为什么没有别人那样的家庭、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别人不需要遭遇的事情。
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名叫刘波的牙医,也未必会想到自己能成为省内最好的口腔医院的科室副主任,更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二十年前的患者惦记着自己,甚至每天研究自己的行踪。
就像那个每天坐在小区院子跷跷板上玩着悠悠球的唐琳,看着自己的父母挣钱越来越多,家里的房子越住越大,一定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自己的父亲会突然罹患癌症,更不会想到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有一天竟然也会出现裂痕。
当然,唐琳的母亲,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她们甚至压根不知道也不记得了,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平坦舒畅的未来会突然就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第22章 阳性
刘波最近格外地意气风发。
他在一个在线问诊平台上开通了个人主页,时不时地通过线上答疑解惑、帮人远程诊断来赚点外快。有时候,一些线上问诊的患者情况比较复杂,他就会干脆建议对方到线下就诊,再通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手术治疗来解决问题。时间久了,他在线上也积累了一些好评,线下更是忙碌,有时候老患者来复诊都得私下找他帮忙加号,不然有可能一两个礼拜都抢不到一个号。
上个月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好多线上问诊的单子,问的都是极其简单的问题,有的甚至连一个带名字的检查报告都没有,啥依据都没准备就来咨询问题。可光是靠一个“牙疼”或者“牙龈出血”的症状,他没法做出任何结论性的判断,只能建议对方去做这样那样的检查而已。
之后,这些问诊的人就消失了,但却都在平台上给出了好评,有的还煞有介事地写了几句“医生态度友善、有耐心”之类的评语。
问题是这些人都的的确确地付了问诊的费用——线上问诊不用排队,也可以在四十八小时内无限制地沟通,费用可比线下医院的挂号费贵不少。只咨询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刘波都替他们觉得钱花得不值;而他自己,则轻轻松松地在平台的口腔科排行榜上一跃进入了前五名。
这下不仅拿到了不少外快,还得到了平台的“月度优秀医生”的奖励,曝光率远超平常,这在往常可是只有那些业内顶尖大佬才有的待遇。
线上露脸了,线下慕名而来的也就更多了,有不少都是很麻烦的口腔顽疾,处理起来非常耗时耗力。忙久了之后,刘波腰椎的老毛病又犯了,咬着牙坚持了几天后,实在是撑不住,便请假休息了。
除了腰疼之外,他的肾功能也不是特别的健康,这都是以往工作、生活中不太注意留下的病根。人累了之后,抵抗力真的会降低不少,加上最近天寒地冻、流行感冒的多,刘波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发烧了。
本来直接找一个开私人诊所的朋友开点药,好好休息几天就万事大吉了。可偏偏他那个得了感冒的儿子症状越来越严重,大概是被学校里的同学传染了流感,这两天一直发烧咳嗽,他不得不顶着不太舒服的身体、带着儿子到医院去打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