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学生现在都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有十多个定居武州的,民警们隐瞒来意、上门做了询问。结果才只走访了几个,一提到徐正红,每个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三个都在问“你们警察来了,是不是她死了”之类的话,看上去谁都有动机。
看到这样的反馈,再想想那位拿着“高级教师”的职称、担任着学校的管理职务、甚至还打算继续往上走的“园丁”,刑警们心里禁不住地一阵唏嘘。
如果不经提醒,徐正红可能都想不起来这段教学岁月了;可是在这些学生的心中,这的确是整个学生时代、甚至全部人生最“难忘”的事情。
……
二十年前。
武州市下属的夏江县中心小学,四年级三班。
教室里十分安静,所有的学生都在伏在案头,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每个人都写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名严肃的老师坐在讲台后面的凳子上,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抬起头来扫视着每一个学生的动态——正是徐正红。
最后一排有一个胖胖的男生,正写着,突然一咧嘴,轻声吸了口凉气。同桌的小姑娘听见了,斜眼瞥过去,张口只动口型地问道:“写错啦?”
男生苦着脸,答案不言而喻。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捏着手指轻轻比划了一个“撕”的动作。
男生又盯着手里的作业本看了看,似乎是没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一手用尺子压住这一页纸的最上沿,另一只手轻轻掀起这一页、贴着尺子一点一点地撕了下来,不出一点声音,撕过之后也没有任何痕迹,仿佛这一页纸从未在本子上出现过,手艺精湛得如同一个老师傅。
等到他彻底完成了这一工序,同桌的女生也跟着舒了口气,两人对视一眼,继续低下头写起来。
……
他们在写的东西,是一种叫做“正规作业”的鬼名堂——何为“正规作业”?
就是跟普通作业不一样的作业,不是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去写的练习题、也不用第二天老师来讲解答案。正规作业的本子是学校统一下发的,每个周的语文、数学之类的主课都会留出至少一课时的时间,给学生在课堂上写这个东西。
正规作业的内容,全都是早就讲解过的题目,答案是有统一标准的,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运算符号都不能差,所有人写出来的要一模一样才行。
甚至连每行写几个字,都是老师规定好的。比如说,别人交上来的作业,最后写到第三页纸的第五行,这一行只有一个字;而你只写到了第三页纸的第四行的最后一个字,那就说明你肯定写错了,要么是漏了字、要么是数错了没对齐,你得找到出错的那个地方,从那一页开始,撕掉全部重写。
最终要达到的效果,就是一个班级能交上来完全一样的作业,由老师打上整整齐齐的对号,根据笔迹是否好看写上“优”或者“良”的评价,然后整理收好,等待上级领导来检查的时候拿出来看。
很假,甚至是稍有脑子就能知道这是瞎扯淡的玩意儿,既浪费学生的时间、钱财又毫无意义,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哪怕这东西写的再好,学生们就真的全都学会了吗?所有人的作业上一个错误都没有,能让他们每个人在期末考试都考满分吗?他们从这里面能学到什么呢,弄虚作假、装模作样?
但十几年前的乡下学校,真的是这么干的,领导们要看,学校要交。
而在四年级三班,除了这个虚伪又繁琐的正规作业之外,还有另外一件让学生们心惊胆战的事情。
……
快下课了,已经有同学陆陆续续地写完了作业,交上去。时不时会有学生的名字被点到,然后大家就会看到他或者她的作业本被从讲台上扔下来,然后当事人哭丧着脸过去捡起来,拿在手里,在讲台边按照被点名的先后顺序站成一排。
默契,熟练,让人心酸。
最后一排那个女生写得比同桌快一点,先一步站起来去交了作业。谁知,还没等她走回到座位上,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声音,她的作业本已经摔落到了她眼前,而她的名字也响在了教室里。
女生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她一向成绩优异,还从未在作业上出过岔子,因此也从未受过“那个”惩罚。
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写作业的时候分心了,总之,一贯老实的她鼓不起勇气去询问自己哪里出了错,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其他人站作一排,瘪着嘴几乎要哭出来。
同桌的男生交作业时,经过她身边,担心地看了一眼,却无能为力,低着头回了座位。
……
等到所有人都交完了作业,所有出错的都已经被徐正红“揪”了出来,在讲台边,面向课桌间的过道站成了一排。
“还等着干什么?犯错了该怎么做自己不知道吗?”徐正红大声训斥着这些学生。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无奈地跪下,沿着过道向前爬去,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无声而沉重。
“来,过道两边的同学,对这些犯错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助他们?正规作业都做不好,考试岂不是还要粗心?帮他们牢牢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学习、写作业的时候要更认真一点!来,帮帮他们!”
这个“帮帮他们”的命令一下,座位靠近过道的学生仿佛一下子来了劲,操着卷起的书本,向爬行中的同学身上打去,甚至还有的直接抬脚踹在这些同窗的身上。最兴奋的是第五排的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其中女的那个还是副班长,两人隔着过道相望,每次有同学爬行经过他们俩中间,两人便一对眼神,默念个“一、二、三”而后一起踢在中间同学的腰间,经过多次排练的动作默契得像同一个人。
被踢的同学连左右摇晃、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尚未成长发育完全的身体就像被两个撞锤同时撞上,几乎窒息地要吐出舌头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只能继续往前爬去,耳中再传来后面的人被踢的声音,不论男女。
一趟惩罚下来,每个爬行的学生身上都是褶皱、脚印,默然不语地揉着自己的双手、膝盖和被踢打过的地方。那个女生啜泣着捡起作业本回到座位,同桌的男生帮她轻轻拍打了身上的灰尘,什么话都没说。
……
“为,为什么,这些小孩子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对于这样的事,裴晓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走访对象是一个姓宋的先生,成了家、也有了孩子,现在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心理医生,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那儒雅的气质一去不返、仿佛所有的修行在此事面前都不堪一击:“警察同志,你听说过斯坦福监狱实验吗?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教授,在斯坦福大学搭建了一个模拟监狱,让参与实验的大学生分为狱警和囚犯的角色,来体验生活。可是,原定为两周的实验,在第六天就被迫中止了,因为参与的学生已经深深陷入了角色当中,狱警中有人疯狂地迫害囚犯,而囚犯则先后精神崩溃……”
“那么小的年龄,对老师除了服从,还能怎么办?在我们的脑海里,压根没有别的选项出现过。你不踢别人,等到你爬的时候,照样有人会踢你;你不犯错,尽情地踢别人,但万一自己有一天阴沟里翻船了呢?那些挨过踢的,轮到他有机会踢人的时候,踢得更狠。”
“有的人爬的次数多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当初算是学习好的,出错少,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共爬过三次,第三次最狠,挨了三拳六脚。现在我学心理学快十年了,到现在仍然无法让自己彻底摆脱这段回忆带来的负面影响,我很想知道,当年的那些同学,现在过的好吗?”
“一整个班的学生,居然没人对家长说?没人跟学校反映?”裴晓文觉得匪夷所思。
宋先生苦笑着:“警察同志,你年轻,而且一看就是城里人,你没见过。那个年代的乡下人,当家长的能懂啥,指不定自己打孩子下手更狠,谁在意这个?我们那地方又破又落后,本就没多少有文化高素质的人。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嘿,人家徐老师说了,‘你学狗爬,你好意思跟别人说吗?这以后就是你的小辫子,别人知道了就随时能揪住你的小辫子;不想把小辫子落在别人手里,就别犯错。’”
第17章 不回家的父亲
时间再次回到二十年前的武州。
童零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子,虽然才十岁,但师从古筝大师覃先生的她已经拿遍了全国大大小小一切能拿的奖。可是最近,一贯活泼开朗的她一直闷闷不乐,因为父亲已经好久没回过家了。
她问过母亲,可母亲只说她不懂,之后要么是伤心地哭,要么就是对着空气发脾气。如此一来,童零变得更加不懂了,她想帮忙也帮不上。
母亲的工作也很忙,时常八九点钟才回家,每天都要给童零提早备好现成的饭菜,让她自己热了之后囫囵吃几口;要是当天出门太早,实在顾不上这些,这个十岁的女孩子就只能靠泡面来填饱肚子了。
童零每天放学回家后,都会早早地写完作业,吃饭、练琴,再打开电视机、听着动画片的声音,而后靠在窗台边上,望着楼下每一个进到大院里来的人。她经常盯得眼睛发酸,过不了一两个小时就会昏昏欲睡,电视里柯南的推理、美少女战士的战斗声,全都无法吵醒她;可是一旦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她准会一下子惊醒,然后跑去站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看门上的猫眼,等看清楚路过走远的人影后,再失望地走回到窗台,继续望着楼下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