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弄清楚她是爱上我还是同情我,我继续考验她,办法就是高考时故意做错题,故意漏题,特别是数学和英语,我只做了一半,相当于打了五折。交卷时我像英雄被敌人押赴刑场那样昂首挺胸,心里涌起阵阵悲壮。这是一步险棋,我不惜拿命运来赌博,就是想证明她爱不爱我。我一次次考验她,就像考验社会,考验生活,考验朋友,考验亲人,没办法,我考验上瘾了。暑假,我到学校查分数,一走进教务处就看见她坐在里头,笑眯眯的,好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好像已经等好几天了。她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她说恭喜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的计划没有得逞,但我只听她说了两句,心里马上踏实。她说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比尔·盖茨也没读完大学,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世界首富,蒲松龄考了几十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他写出《聊斋志异》。我问她考上哪里?她说省城师范大学。我想考验她的时候到了。她说虽然你没考上,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她不是说友谊而是说感情,这下我才确证她爱上我了。
她在省城读大学,我在省城打工。一天傍晚,我和几百号工友正蹲在工地吃晚饭,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几百号人,全都蹲着,每人捧着一个大碗,黑压压的一片,吧唧吧唧的嚼食声响彻云霄。忽然,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大家的嘴巴都不动了,整个工地安静下来。姑娘冲着人群喊:“易春阳……”听到喊声我才回过神,原来是谢浅草。我站起来,她走过来,工友们挪开一条道,当她走到我面前时他们全都敲响了饭碗,齐声喊道:“吻一个,吻一个。”我羞得脸热心跳,恨不得当场蒸发。可她落落大方,竟然在我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工友们顿时欢呼,敲碗声此起彼伏,好像那个吻不仅是吻我还吻了他们。她拉着我的手从人群中走出去,就像电影明星手拉手走红地毯那样走。
这之后,我有空就到校园去看她。有时她在上课,我就站在窗外等。每次等待都会有一只纸飞机从窗口飞出来,盘旋,落到我面前。我捡起拆开,次次都有惊喜:“你等我多少秒,我就爱你多少秒,一秒等于一百年。”“亲爱的,我坐在第三排,不许你看别的女同学。”“窗口就像一幅画,你站在画的中间。”读着她写的那些格言警句,我的等待变得短暂甜蜜。下课铃一响,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她,她远远地张开双臂,冲到我面前就是一个熊抱,也不管老师和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请我到食堂吃饭,带我进教室听课,跟我手拉手在校园散步,一遇见熟人就故意亲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她的男朋友。
她喜欢我的诗歌,我写一首她读一首,读给她的老师和同学们听,凡是听她朗读过的人都说诗写得好。我每天都写,哪怕在脚手架上抹灰或在别人家里铺砖,我也在脑海里写,在梦里写,全是写给她的。我写她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湿润的嘴唇、挺拔的乳房、苗条的身材和温柔的双手,尤其是她的双手我写得最多,有时把它比作春风,有时把它比作水蛇,有时它像火焰般炽热,有时它像流水般温柔。她的手不仅在现实中抚摸我,也在诗歌中抚摸,现实中它抚摸我的胸膛,诗歌里它抚摸我的心脏,我被它抚摸得像冰雪那样融化了不下几百次。终于,我写够了三百首。写三百首是受《唐诗三百首》的启发,我认为整个唐代都才三百首留下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一个朝代,这就叫敬畏。我把《赠谢浅草三百首》送给她,她找了几家出版社,没有愿意出版的。她说这么好的诗不能埋没了。她设计好封面,找了一家街道小型印刷厂,请求厂长帮忙。厂长是个诗歌爱好者,他翻了翻诗集,点了点头,同意免费提供纸张,但必须等工人下班后我们自己找人去印。她到车间跟班两天,学会了印刷。晚上,工人们下班了,她带着我去车间摆弄那些机器。看着手抄本变成一页一页的铅字,我激动得害怕,害怕得发抖,好像这是一种罪恶。我正发着抖,盒里的纸没了。她关掉机器去添纸,没想到机器忽然转动,把她的右手卷了进去,整个手掌活活被卷没。
我明明看见她把开关拨了上去,但机器为什么会突然转动?我想不通,想得脑袋都快爆炸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出现幻觉,觉得开关是我不小心碰下来的。我越想越内疚,越内疚越觉得亏欠她,就跟她说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她问是谁?我说你,还有维纳斯。她的脸上浮现了久违的笑容,说你愿意娶维纳斯做老婆吗?我说愿意。她说可没有手终究不方便,现在我配不上你了。第二天她消失了,我联系不上她,就到女生宿舍去找,室友说她退学了,给我留了一件礼物。我撕开她留给我的纸盒,里面是一尊维纳斯铜像。我打电话到她家找她,她爸接的,她爸很生气,说我没有这么个女儿。堂堂一校之长,竟然不认自己的女儿,原因不外乎:一是他讨厌女儿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二是他不愿意接受女儿断手这一残酷的事实。
“谢浅草的手粗糙吗?”冉咚咚问。
“不粗糙,她是校长的女儿,没干过粗活。”
“可你在诗里写她的手和你的手一样粗糙。”
“虚构的,你会相信抚摸我的手是柔软的吗?即使是的,写出来也显得不真实吧。”
“夏冰清的手呢?”
“丢江里了。”
冉咚咚补充调查,发现易春阳说的谢浅草并不存在。他就读的高中,校长确实姓谢,但他的女儿叫谢如玉。谢如玉现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她说易春阳确实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没跟他坐过一桌,也没跟他谈过恋爱,更没送过他球鞋。印象中,他比较邋遢,头发留得长,衣服穿得颓废。他那双球鞋,每次走进教室都呱哒呱哒地响,同学们一听见响声都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好像要扇掉什么气味。他不喜欢说话,喜欢发呆,经常呆呆地看着窗外,有时老师叫了许多声他才回过头来。不过他有写作天赋,语文老师常常念他的作文。他的成绩一般,尤其是数学和英语几乎是班上倒数第一。每次考试,都是他第一个交卷,他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我跟他没有任何联系,他不会到大学里来找我吧?反正我是没有看见过他。
易春阳邻座的男同学叫朱括,现在省城做酒店管理。他说谢如玉的证言有偏差,要么是故意说谎,要么是无意识的选择性遗忘。易春阳暗恋谢如玉是我们班公开的秘密,他曾经偷偷给她写过一封情书。情书她没打开,也没退给他,而是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没有找他个别谈话,而是打开情书在讲台上朗读。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的本意既是想警告一下早恋的同学,也是想炫耀一下易春阳的写作才华,但却深深地扎伤了易春阳的自尊。班主任每读一句,同学们就爆笑一次,易春阳的头就往下低一点点。结果情书读完,易春阳的头已经低到了裤裆,身子弯得像蜷缩的穿山甲。班主任说学校不允许早恋,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同学的情书写得有水平。情书里有许多好句子,我都忘了,其中一句我记忆深刻,谈恋爱时还引用了——“如果不曾被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你的美貌就是廉价的。”从此后,同学们都叫易春阳“死去活来”,他变得少言寡语,整天咬牙切齿,像恨叛徒那样恨谢如玉。
易春阳提到的街道小型印刷厂叫彩虹印刷厂,坐落在文新路四十八号,厂长姓袁。当冉咚咚把易春阳的照片递给他看时,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那栋楼就是易春阳参与修建的。冉咚咚扭头看去,那是一栋三十层高的写字楼,白墙蓝玻,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大楼已投入使用,门前停着一排长长的豪车,穿西服打领带的人们进进出出。袁厂长说两年前,易春阳在对面的工地干活,下班后常来找吴浅草聊天。吴浅草是我厂收发员兼来访登记员,之前她是一名印刷工人,因为一次印刷事故她的右手被机器卷没了。易春阳每次来都穿得干干净净,要么西装,要么衬衣,还抹头油,一点也看不出是从建筑工地出来的。虽然他经常来,但吴浅草好像不兴奋。他写了好多诗,每首都献给吴浅草。我跟他说要献就献一本,只要肯出印刷费我们厂可以帮他印。他问了问印刷价格,说可惜钱包不够胀。
吴浅草说前年四月二十一号下午,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一看是一座十厘米高的维纳斯铜像,铜像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邮寄者姓名和手机号码,外加一句:“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我既开心又感动,就给那个名叫易春阳的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残了?他说他看得见我,我赶紧挂断电话,以为他是跟踪我的变态。第二天傍晚我听到有人敲窗,问他找谁?他说我叫易春阳。他穿得整洁干净,看上去不像坏人,我就叫他进来坐坐。他说他在对面的工地干活,楼房建到二楼时就在脚手架上看见我了。我谢谢他的礼物,请他吃快餐。他感谢我的快餐,反请我看电影。我感谢他请我看电影,改天又请他吃快餐。他感谢我的快餐,请我去公园里划船。请来请去,我们成了朋友。一次看电影他突然想吻我,我推开他,说只能做朋友,不能做恋人。他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他说长这么大还没吻过任何女人。我的心一下就软了,觉得他挺可怜,允许他吻一下脸蛋,讲好了就一下。他守信用,真的只飞快地吻了一下,之后便不停地舔着嘴唇,直到电影看完了还在舔。他给我写了好多诗,我虽然看得不是全懂,但知道他爱我。我怕他爱上我,也怕我爱上他,就有意跟他疏远,故意不接他的电话,尽量找理由不出去跟他耍。他想不通,三天两头就来问我为什么?难道我配不上你吗?我把右肢递到他面前,说你能帮我装上一只假手吗?我妹妹在读高中,马上就要读大学了,你能帮助我供她读完大学吗?还有我的父母,他们都需要我供养,你供养得起吗?我不是不想爱你,是爱不起你。他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发呆,走神,久久不说话,但一说话就把我吓坏了。他说我会给你一座大楼。我说在哪里?他指着对面说这栋。我说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说我会给你一只手。我说手呢?他举起裁纸刀割自己的右手,我吼他,把刀夺过来,他吓得瘫坐在地上,好像一辈子都不想站起来了。他的行为越来越怪,有时他到窗边来看我一眼,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有时他到屋里坐上半天,一句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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